下麵幾行肖邦繼續寫著:
我應該去巴黎嗎?這裏的朋友叫我等一下。或者我該回波蘭?還是該留在這兒呢?我該結束我的生命嗎?停止寫信給你嗎?請給我一點建議,告訴我該怎麼做。
肖邦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寫這封信,到後來也不知為什麼,他的沮喪竟然消失了,又開始描述起自己的日常起居。年輕的夢想好像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而肖邦卻無法說服自己麵對命運中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在這段消沉的日子裏,我們不難想象肖邦的確很難專注於作曲,或成為一位職業鋼琴家。
他寫了為鋼琴和管弦樂而創作的《大波蘭舞曲》的草稿,另外還有一首《輝煌大圓舞曲》。這兩首作品都受到喜愛跳舞的維也納大眾的歡迎。
雖然如此,肖邦卻發現這種音樂根本無法供他們跳舞,而且,雖然當時的音樂反映出一種技巧精湛和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氣息,但在風格上卻不受個人情感的影響,一如肖邦對他的作品漠不關心一樣。
在1831年5月和6月間,肖邦所寫的兩首作品最能展現慷慨激昂的情感特質,一首是《第一號諧謔曲》;一首是《第一號敘事曲》。
在前一首令人興奮的諧謔曲中段,肖邦以和聲籠罩出一首波蘭聖誕歌曲,而動人的後一首敘事曲則是肖邦特別為自己所立下的形式與概念。
19世紀時,有一陣子十分流行將喜歡的曲子取個綽號,因此《第一號敘事曲》又被稱為《波蘭敘事曲》。
舒曼形容這首作品是肖邦創作中“最棒、最具原創性的作品”。在寫給海因利希·多恩的一封信中,舒曼寫道,這是肖邦自認最好的一首作品。直至今天,這首曲子仍和昔日一樣深受人們的喜愛。
在諧謔曲中運用的波蘭民謠,是肖邦直接引用的例子之一。它的旋律取自《搖籃曲,聖嬰耶穌》,至今仍在波蘭農家流傳。
思鄉加上想念為波蘭的自由在戰場上奮戰的童年好友們,這樣的思緒在肖邦腦海中縈繞不去,同樣地也鼓舞了許多波蘭詩人們寫下無數愛國詩篇。
肖邦試著重建自己的生活,畢竟活在過去的記憶與情緒中對他現在的生活毫無助益。
4月初,他集中精神與意誌力準備,4月4日他在著名的雷德滕薩爾劇院舉辦了一場音樂會。這場演奏會並不成功。海報的宣傳簡單地寫著“肖邦先生——鋼琴演奏家”。
在這場演奏會中,他擔任了《e小調鋼琴協奏曲》的獨奏,另外還有幾位音樂家參與演出。肖邦確實造成了一些反響,但他上次在維也納受到的那般歡迎,顯然已不複存在。
這次造訪維也納的失敗和挫折與種種的不快,使得肖邦最後終於決定離開維也納,展開新的旅程。
波蘭的起義還在進行當中。開始的時候,起義者似乎占了上風。於是民眾都產生了巨大的希望。俄羅斯的軍人受到了突然襲擊,而且攻擊又十分猛烈,因此他們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他們很快又重新聚集起來,集中力量,有條不紊地重新奪回丟失掉的陣地。
形勢十分危急,如果華沙得不到外國力量的支持,不幸的起義者就全都完了。可是,又有誰敢在俄羅斯的領土上威脅它呢?
那些欺軟怕硬的歐洲列強寧願掉過頭去,也不願意去理會那些正義的人們遭到機槍鎮壓這個殘酷得令人痛苦的場景。隻有那些法國的正義之士,比如思想家,還有知識分子,對這種可恥的踐踏人權的拋棄行為表示了義憤。
可是,他們也無能為力,又沒有武裝,也幫不上什麼忙,更重要的是,沒有人願意為了華沙而獻身。因此,爆發軍事幹涉的希望很快就落空了。
由於華沙起義,維也納各界人們對於波蘭人的態度變得很不友好,肖邦在各種公共場所都聽到反波蘭的言論。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可一回到住所,就在鋼琴上苦練。他的朋友們正在出生入死地戰鬥,他怎麼能穿著燕尾服在音樂會上彈琴、鞠躬,向美麗的維也納女士們感謝她們的喝彩呢!
肖邦孤身一人待在這樣一座充滿了敵意的城市裏,覺得十分痛苦,他每天會按時得到一些消息,而他每次得到消息之後,都要增加幾分擔心,肖邦覺得自己到了絕望的邊緣。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康斯坦茨婭的美麗身影。
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他都會看到她那張麵孔。肖邦十分擔心她的安危,可是卻很久都沒有收到她的來信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會不會是被捕了,會不會是和其他人結婚了。
有一天夜裏,他心神不定,就走進了附近的一座教堂。他在昏暗的大廳裏一動不動地坐著。想著自己的家人、朋友,特別是華沙的康斯坦茨婭。他神思恍惚之中,覺得耳邊響起了聲音悲愴的和聲。他懷疑自己是精神發生了錯亂,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音樂,他可以利用音樂為華沙而戰鬥。
於是,肖邦打起了精神,創作了一部《b小調諧奏曲》,以此來表現他絕望和極其孤獨的心境。他還在為自己沒有能夠參加在那邊,在他那誕生的街道上發生的英勇戰鬥,沒有能夠死在親人的身邊而生氣和後悔。
可是現在,他還必須要在這個城市裏生存,他逼迫自己接受大大小小的音樂會的邀請,哪怕是報酬很低的也可以,因為他的錢花光了,這就迫使他要算計著過日子,節衣縮食。
一是因為他不能回家,那兒太危險,而且他也不願意讓年邁的父母親為自己擔心。在寫信的時候肖邦也從不願意訴說生活上的苦惱,隻有一次,他寫信對父親說:
我要把沙皇給我的戒指賣掉,我不想再留著它,我恨那個把我們的祖國出賣給了別人的家夥。
6月底,他計劃離開維也納,前往巴黎。但是,由於肖邦在法律上是俄國公民,使得他的巴黎之行困難重重,因為巴黎當時是波蘭革命流亡人士和難民的避難所,在法國尚有許多企圖伺機推翻俄國的人士。
最後,肖邦好不容易獲得一紙前往倫敦的通行證,上有“行經巴黎”的附帶條款,這就足夠了。於是,肖邦沿著多瑙河河穀由西向北行去,前往風景如畫的奧地利提洛爾省,首先經過莫紮特的出生地薩爾茨堡,然後抵達慕尼黑。
肖邦在慕尼黑停留了比預定要長的時間,主要原因是他父親寄給他的錢還沒到,與波蘭的通信也幾乎中斷。
停留期間,肖邦在8月28日在愛樂協會音樂廳舉辦了一場十分成功的音樂會。當天演奏的曲目包括《波蘭旋律大幻想曲》以及《e小調鋼琴協奏曲》。這是他離開華沙後,第一場成功的演奏會。
一周後,就在肖邦抵達斯圖加特的時候,這份短暫的喜悅立刻被家鄉傳來的信息打破。
9月7日至8日間,華沙再度淪陷。自11月的革命之後,華沙的緊張情緒急劇上升。波蘭人經過勇敢奮戰,為維護主權獨立,宣告脫離沙皇統治成為一個自由的國家。
俄軍再度進逼波蘭,沙皇尼古拉一世一共派遣20萬大軍前往鎮壓隻有4萬人的波蘭抗暴軍,逼得這些人退守華沙為最後據點。沒有一個國家真的在乎並支持波蘭的革命運動,而卷入與俄國大軍的爭戰之中。
俄軍圍攻,人民驚慌,暴動四起,而波蘭人為著生命與自由而戰。在槍炮逼迫下,在1832年2月,波蘭再度淪為俄國的一個省。
肖邦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十分悲痛,他第一次為心中的憤恨而痛哭流涕。他在這裏舉目無親,連個說說心裏話的朋友都沒有,他隻好把這些可惡的日子裏每天的焦慮、恐懼還有物質上的匱乏一筆一筆地記在了日記上:
父親,母親,孩子們!我最珍愛的一切,你們都在哪裏?也許成了屍體?
市郊被破壞,被焚毀了。雅希和維盧希一定在保衛戰中陣亡了,我似乎看見馬爾采被俘了,索溫斯基,這位正直的人落入了這幫壞蛋的手中!上帝啊!你還在——你還在,卻不去報仇雪恨!
我那可憐的父親,他老人家可能正在忍饑挨餓,沒有錢為母親去買麵包!也許我的姐妹們已遭這群放蕩無羈的惡棍——俄國佬的瘋狂蹂躪!帕斯凱維奇,來自莫吉廖夫的這隻狗要奪取歐洲最早的君主們的首府?!俄國佬要成為世界的主軍?
哦,父親,你晚年等來的是這般欣慰!母親,受苦受難的溫存的母親,你已經受了小女兒夭折的打擊,難道還要等著讓俄國佬踏著她的遺骨闖進來欺侮您?噢,波翁澤克墓地!他們尊重她的墳墓了嗎?墳墓遭到了踐踏,成千的死屍堆滿了墓穴,他們燒毀了城市!唉,為什麼我連一個俄國佬也不能打死呢!
肖邦胸中燃燒著的悲憤火焰,已經全部凝結在他的作品中了,他把華沙的陷落看作是偉大民族的悲劇。在他這個時期和後來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斯圖加特時所受到的心靈上的震撼是多麼強烈。
他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他的祖國波蘭已經不複存在了。而肖邦也終於病倒了。
在華沙起義期間及其失敗以後,當時所有熱愛祖國的人們所經曆的痛苦,所蒙受的恥辱和所產生的憤怒,這一切都反映在波蘭最優秀的兒女們的作品之中。
這之後,肖邦寫下了他的《c小調練習曲》,它成為他第一部12首練習曲的最末一首。據說這首最著名的小品,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革命練習曲》,是受到華沙淪陷的事件激發而作,是肖邦強烈情感和悲劇的象征。
肖邦的4首敘事曲都創作在巴黎的全盛時期,其中有的是直接同波蘭的民族史詩和民間傳說相聯係的,如《g小調敘事曲》的創作是直接受到密茨凱維奇的長詩《康德拉·華倫洛德》的啟發。
密茨凱維奇這首浪漫主義長詩的中心是一個自我犧牲的愛國英雄的形象,他為了和祖國的敵人進行鬥爭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肖邦把握了為民族獻出生命的英雄華倫洛德的深沉、嚴肅、大無畏的性格以及貫穿整個長詩的緊張的悲劇氣氛,將它們體現在嚴整的奏鳴曲快板樂章的形式之中了。
肖邦的另一部作品《F大調敘事曲》也是取材於密茨凱維奇的作品,民間幻奇敘事詩《希維德什揚卡》。
原詩描寫一個負心的少年獵人由於背叛了愛情誓言終於受到了懲罰,被希維德什揚卡仙女拖入湖底。肖邦在這首敘事曲中,沒有企圖去描繪或暗示原詩的故事情節,而是用高度概括的方法展現了兩個相互對立的情境,通過它們之間矛盾衝突的發展來揭示原詩的意境和感情氣氛。
正是因為如此,人們才把這兩位光輝燦爛的藝術家的創作相提並論,他們共同喊出了受壓迫受奴役的波蘭民族的憤怒。反抗的聲音,即使是發於古之幽情的作品,也總是同現實的感觸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洶湧澎湃的民族感情的巨流。
他們以自己的作品向世界莊嚴宣告:波蘭沒有滅亡,也永遠不會滅亡!
在斯圖加特,來給肖邦看病的好心的波蘭籍醫生勸他:“親愛的,你還是走吧,離開這裏吧,您在這裏是活不長久的。這樣吧,您到巴黎去,您隻有去了巴黎才會得救。我在那邊認識意大利的大作曲家帕爾,我給您寫一封介紹信,準會管用的。隻是您必須馬上動身,一分鍾也不能耽誤了。”
肖邦在音樂學院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聽老師說過作曲家帕爾,老師誇獎他是一個真正的作曲家。肖邦熱忱地感謝這個正直的醫生,他立即答應醫生吃藥,好好治療一下這個咳嗽。有時候他一咳嗽起來,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正在這時候,他出賣沙皇的戒指的錢寄到了。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他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上了去往巴黎的第一班火車,他覺得自己總算是逃出了維也納這個地獄。
肖邦在9月中旬抵達巴黎,並且注定要在這個繁華的都會度過他的後半生,以及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年。雖然肖邦對他同胞的政治騷動並沒有什麼興趣,他在巴黎的日子卻如同一名自我放逐者。
就某種意義來說,肖邦其實是回到了早年遭他父親遺棄的先人的土地上。但肖邦並不知道這些,他的血脈中流著波蘭的血統,童年盡是波蘭的印象。
而波蘭的輝煌傳統和音樂上的榮耀,在肖邦的手下,均以一種奇怪而永恒的手法發展出其特定的形式。那個他曾熟悉的波蘭已遠去,或許永遠消失了,在波蘭的時光則不朽地存在於肖邦的音樂之中。他的心和想象力使他具有頑強抵抗的精神,同時以永不停歇的音樂表達出一個受壓抑民族的靈魂、心情與自尊。
找到人生的方向
1831年9月20日,肖邦到達了巴黎。當時的巴黎,是法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也是全歐洲的文化藝術中心。
肖邦到達巴黎後,給家人的第一封信裏說:
當坐車途經洛林的時候,我把頭從車窗伸出來,看著洛林的土地,我感覺到特別的親切,這裏是爸爸的故鄉。有時間我一定會去拜望故園的親人的。
雖然肖邦一踏上法國的土地,就想到父親出生的地方洛林去看看。但由於種種原因,他的這個願望始終也沒有實現。
為了節省開支,肖邦租了一套在五樓的小居室。屋子雖然很小,陽光卻很充足,這讓他感覺很舒適。
這裏街道很繁華,肖邦站在新家的陽台上,就可以看到下麵川流不息的車馬和人群,從這裏遠望,可以看見種滿葡萄的蒙馬特爾高地。高地的頂上,有幾架風車在秋天的陽光下緩緩地轉動。這裏安詳靜謐的景象,簡直把肖邦給迷住了。
這裏的人性情平和,感情熾烈。這裏看不到威風凜凜的豪華馬車車隊,也沒有不時的騷亂和耀武揚威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