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保定求學時,最初見到的《飲冰室文集》,是精裝兩厚冊,擺在書架上,就像兩部大詞典。我從來沒有想購置這一部書,也沒有想去讀它。那時梁啟超已經是過時的人物。
曆史上有些人物,不管他當時多麼名聲赫赫,叱吒風雲,他的著作,能使洛陽紙貴,家喻戶曉,字字句句,被人稱作至理明言。一旦被認為過時,就會很輕易地被人遺忘,他的著作,也就會很隨便地棄置在風塵之中。
梁啟超在清末民初之際,可以稱得起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戊戌政變,康梁並稱,袁氏帝製,為了不讓他發表一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饋送他十萬元巨款,另附其他貴重禮物,他沒有收。他的文章,也可以說是一字千金的了。
但不到三十年,我上中學時,就隻在課堂讀過他一篇(小說與群治之關係》。此外,對於這位一代文豪,就非常漠然了。
那時,已是五四運動之後,思想界,已經有了新的潮流,新的代表人物,來吸引青年一代。
一九六五年春季,我終於購買了這部文集。這並不是我急於要讀它,是我那時有些閑錢,想當藏書家。清人的文集,已購置多種,在章太炎之後,我就想到了粱啟超。但買來的《飲冰室文集》,是中華書局的仿宋線裝本,八十冊,共十函。這樣大部頭的文集,在粱氏以前,沒有見過。憚其浩瀚,直沒有動。經曆浩劫,幸未損失,現在才有時間和心情,把它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說是翻閱,就是未經細讀,摘要看看的意思。
此本,民國十五年九月印行,標為“乙醜重編”。梁氏五十三歲以前文字,除專著外,都包括在內。
卷首有梁啟超原序一篇,大意說:
有人想編他的文集,他說不好不好。他寫文章,沒有藏之名山,傳之後世的意思。他寫文章,是“應於時勢,發其胸中所欲言”。可是,時勢變化很快,“轉瞬之間,悉為芻狗”。
所以他寫文章,隻能披之報章,供一時的參考,起一時的作用,過後就拿它蓋醬瓶好了。他說:“吾數年來之思想,已不知變化流轉幾許次。每數月前之文+閱數月後讀之,已自覺期期以為不可,況乃丙申丁酉間之作,至今偶一檢視,輒欲作嘔,否亦汗流浹背矣。”但當編輯告訴他:“雖然,先生之文,公於世者,抑已大半矣。縱自以為不可,而此物之存在人間者,亦既不可得削,不可得灑,而其言亦皆適於彼時勢之言也。”他也就答應了。
關於編輯文集,人們想法不一樣,主張也幣一樣。粱啟超的態度,我以為是誠懇的,實事求是的,合乎事理人情的。
當然,文章選擇,越嚴格越好,不隻編者應該如此,作者本人更應該如此。胡子眉毛一把抓,不分糠秕粒實,一齊編進去,究竟不是好辦法。即使現在印刷條件方便,貪多求大,對讀者,對作者,都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古人的文集,流傳至今,為什麼都那樣小,那樣單薄?除去當時抄寫印刻都不容易,主要是編選上的嚴肅認真。古人綰訂文集,都是先請信得過的師友,代為裁定。就是這樣,經過曆史長河的淘汰,還要有不少作品“散佚”,就是說,不大為後人歡迎,慢慢失傳了。如果當時就拆爛汙,其後果就更不堪設想。
以上是就嚴肅認真一方麵說,但還有實事求是一方麵。
無論誰寫的文章,都不會認為一定就是傳世之作。另外,文章的作用,如不能於當時當地有利,更何望於千百年後有用?所以古往今來,應時之作,總是有的,而且數量是很大的。如果作者都悔其步作,一概摒而不錄,不隻抹殺了文章的當時功能,後世讀者,又從何處考見當時的社會風貌、當時的文壇風貌?目前有些作者,為保持一貫正確之虛榮,清理前此所作之諢詞,弄了半輩子文墨,隻剩下薄薄一本書,這是不必要的,也是得不償失的。所以說,粱啟超後麵表示的態度是好的,是合乎道理的。
人非聖賢,哪能一貫正確?寫文竄,也常有一時一地的情況,為公為私的目的,個人的私心雜念等等。如果出之坦率真誠,所有這些,並不一定影響文章的傳世。相反,文章最怕虛偽掩飾,這種用心,才真正是文章傳世的大敵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