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買《王國維遺書》記(2)(1 / 2)

學識,學識。然有學者未必有識,有識者未必有學。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鑽進一個小天地,研究一種學科,名聲很大,自己就以為既有過入之學,就有過人之識,這是會害了自己的。說王國維很有學問,斯可矣,但如羅振玉所言:“唯公有過人之識,故其為學,亦理解洞明。世人徒驚公之學,而不知公之達識,固未足以知公。即重公節行,而不知公乃智仁兼盡,亦知公未盡也。”這就不是我所能相信的了。

人無學,仍可以操斧而作,荷末而耕,陽光雨露,得其自然。有學而無識,則易矛盾百出,進退失據,心身交瘁。即如孔融與曹操論盛孝章書中所說的:“若使憂能傷人,此子不得永年矣!”王國維的悲劇,就在於他學問過深,識見太淺了。

王氏在學術成就上的特點,是深邃精密。其得力之處,從他個人來說,為舊學根柢很深,所見古代器物甚廣;從他所處的時代說,則外來的一些科學知識,治學方法,也促進了他的成就;至於他在文藝評論方麵的許多新的創見,除去外來影響,因為他本身是一位詩詞作者,所以能談出一些他人不能道出的新鮮道理來。

遺書洋洋大觀,但為求全求大而輯入者亦不少,此乃曆來編輯遺書的通病。我有興趣也能讀得懂的,不過還是早已購買的那些文藝方麵的著作。過去想讀而沒有,存於遺書之中的是《靜安文集》和《續集》。他的散文,明達而暢曉,不尚文采,而取準確翔實。這些作品,雖隻占遺書的一小部分,但能讀到,就算設有白買這部大著作了。

山羅振玉在傳中所記王氏之生平學曆,與王氏所作“自敘”,無大出入。因知羅氏雖於文中摻雜一堂自己對王的恩惠知遇,實係多年老友,知之甚深,所記材料,究比他人言者,為可信也。

王氏棄新學,專注舊學以後,認為“中國新發見之學問”有五項:(一)殷墟甲骨文字;(二)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簡牘;(三)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書卷軸;(四)內閣大庫之書籍檔案;(五)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其中除內閣大庫文書,魯迅曾著文證明並無多少希奇之物;古外族遺文,王氏知識小敷,兩項並未做出多少成績外,其他三方麵,他都做出了出色的研究。過去,我曾慕名,用一百元高價,買了一部《流沙墜筒》,序文、考釋部分,係王氏手筆。我雖外行,也能看出王氏考證之嚴密,參稽之精確,歎為治學之道,無以複加,學問之通博充實,後難有繼。

王氏對古代地理曆史,特別是古代西北邊陲的地理曆史的研究,收獲甚豐,為人推重,實際也受益於西洋曆史科學。但他在後期,對西洋的自然科學,持菲薄態度。他說:

“夫科學之所能馭者,空間也,時間也,物質也。人類與動植物之軀體也。然其結構愈複雜,則科學之律令,愈不確實。至於人心之靈,及人類所構成之社會國家,則有民族之特性,數千年之曆史,與其周圍之一切環境,萬不能以科學之法治之。”對西方的曆史科學,承認其進步,但貶僬其效果。

他說,“至西洋近百年中,自然科學與曆史科學之進步,誠為深邃精密,然不過少數學問家,用以研究物理,考證事實,琢磨心思,消遣歲月斯可矣……。亦猶富人之華服,大家之古玩,可以飾觀瞻,而不足以養口體。是以歐戰以後,彼土有識之士,乃轉而崇拜東方之學術。”(以上引文均見《論政學疏草》)

王國維把自己用苦功研究的東西,看成是無補實際,脫離人民的東西,說明他不隻對生活現實,失去信心;對他致力的學術,也失去信心了。而西人崇拜東方之論,也不過是當時守舊派的陳詞濫調。“因為外國人也喜歡這個,所以我們就死拖住這個。”好像不是為了中國人而研究學術,反是為了外國人而研究學術了。

事實是,當清末民初,我國處在弱肉強食的悲慘時代,無論日本、英、美、法各國,都在一方麵用軍事力量侵略我們,又一方麵掠奪、搜求、研究、讚美我們的“東方文化”。當時有識之士,洞察了帝國主義的陰謀,反其道而行之;吸收外國進步的,於我有用的東西,批判自己固有的,腐朽落後的東西,因而逐步擺脫了我們民族的困難處境。帝國主義的學者們,乃與當時的清朝遺老們一唱一和,這也是有其曆史的必然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