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值官門之變,公援主辱臣死之義,欲自沉神武門禦河者再,皆不果及”。
這又說明,在王國維自沉頤和園昆明湖以前,他已經有過這種表現了。然羅文述王之死因,有“今年夏南勢北漸,危且益甚”語。“今年”,即一九二七年。則王之恐怖革命,促其自盡之說,亦為有因矣。
《別傳》隻有一個內容,就是介紹王國維的《論政學疏草》。這篇疏草表現了王國維對世界形勢,中西政治文化及其效果的見解,看來非常重要。他認為“西人之說,大率過偏而失其中,執一而忘其餘”。“與民休息之術,莫尚於黃老,而長治久安之道,莫備於周孔”。因而排斥新說,主張傳統。但此疏是由羅振玉轉述,意義恐還有些出入。
我想:這是給“皇帝”上言,王國維也得選擇一些投合口味酌話。叉因為他的職務所在,他的立論,也必須設法維護皇家和自己的地位和利益。這些見解,不一定都是王國維當時心裏的話,其中恐怕有很多矛盾,有很多他自己不能解脫的困難,這些都會加深他的痛苦,促進其死亡。
最有趣也最無味的,是最後一篇《祭王忠愨公文》。開頭說:“海寧王忠愨公,既完大節,事聞,天子哀悼,群倫震動。其友羅振玉為位以哭,複至都門經紀其喪”。緊接著說,當年王國維如何“暗然無聞於當世”,羅如何“知為偉器,為謀月廩”。以後王“蔚然成碩儒”,兩人一同“供奉南齋”,“十月之變”.如何“約同死”。羅振玉說:他自己“自甲子以來,蓋犯三死而未死”。每次都有不死之由。這次老友故去,本應也決心死去了,又念:“公死,恩遇之隆,振古未有。予若繼公死,悠悠之,或且謂予希恩澤。”就是說,怕別人議論他,也想得到王國維死後的好處,所以又不死了。王國維得到什麼好處呢?不過是流亡皇帝的“予諡忠愨,派貝子致奠,給陀羅經被,並賞銀二千元治喪”而已。這真是不值一顧的“末世之榮”了。
對於羅氏,所知甚少,其於古籍文物,似亦頗有搜羅傳播之勞績。然讀此文後,深感此公之無聊,扭捏作態,自忘其醜,虛偽已極,恬不知恥矣。
其實像羅振玉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不會自殺身死的。當時圍繞著退位皇帝,分得一些好處的所有遺老遺少,都不會為了皇帝蒙塵而死去。但像王國維這樣的書呆子卻自殺。在鬧劇一般的,重溫舊夢的肮髒一群中,增加了一點悲劇性質,直到現在還為一些崇拜王氏學術的人們所紫念。所念者自非僅是王氏的學術,也是他的天才橫死的不幸了。
王國維的學問,在當時一輩人中,可以稱得鴻博浩瀚。
在閱曆方麵,他曾到日本留學,也能以英文譯書報。對於國內外重大政治動向,也不是不關心,不了解,並非很閉塞的人。在當時,尤其是張勳複辟失敗之後,就是一些粗野的軍閥,無知的政客,都知道在中國再實現帝製為不可能。像王國維這樣的知識分子,能以自己的生命,去殉煙消火滅的“清室”?王國維的死因很複雜,有時代環境的因素,但主要是他個人悲劇性的因素,即心理與病理的因素。
他的處境,充滿矛盾。他的聲名,毀譽交加。中國理學性命之說,西洋哲學唯心之論,深刻地,矛盾交織地,影響著他的人生觀,使他產生了厭世思想,以死求得解脫的病態心理。
如果羅振玉所記述的都屬實,那麼羅振玉對王國維的識拔、資助、教誨,使他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國學家”。但在政治上,卻把他推到了一個死角,帶到了一個絕境。平心而論,不能把過錯,都推到羅氏的身上,王國維也有自己選擇的餘地,所以隻能說是王氏個人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