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混兒(2 / 2)

“芸姥爺!”他按輩分稱呼著,“怎麼背起柴火筐來了?”“閑著也是閑著呀,”我說,“這樣可以多活動活動筋骨。”“你從小念書,幹這個是外行。”小混兒說,“我給你背吧。”“不用。你在忙什麼呀?”“看著這些樹!”他指了指身旁的楊樹,“每天也就是轉兩趟,掙點工分,幹不了別的。”“找了個老伴嗎?”“沒有。咱不要那個。一個人過慣了,這樣多自由,我自己吃飽了,就算一家子不餓了。”“蓋了新房嗎?”“也沒有。還是住的那間小屋。沒有兒子,給誰蓋房呀!”我記得他那間小屋:一條土炕,一領破席。一隻小鐵鍋,一個小行灶。一個黑釉大缽碗,一雙白木筷。地下堆著亂柴,牆上掛滿蛛網。被窩從來不拆不洗,也不疊起,早起怎麼鑽出來,晚上還怎麼鑽進去。奇怪,這樣一間小破房,經曆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還沒有倒塌嗎?

我雖然詳細地問過了他的生活,他卻一句也沒有問我。

不知道他是渾渾噩噩,不知道問;還是心裏明白,不便於問。

他沒有提“文化大革命”的事,甚至也沒有談土地改革、合作化、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事。他好像是不談政治的人。

好像這些曆史事件,對他都毫無影響。我們轉到南北大道上,他站在道邊解開褲子,肆無忌憚地撤了一泡尿,說:“回家吃飯!”“你還賭錢不?”我忍不住想和他開開玩笑。

“過年過節的時候,免不了。”他這才真的樂了。

在快要進村的時候,他和我舉手告別。

在我的印象裏,小混兒從小雖然很窮很苦,但也沒有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村裏的人們,對他雖然並不看重,不拿他當回子事兒,不分大輩小輩,都一律當麵叫他小混兒,他也沒有在村裏做過什麼大的壞事。他打過更,看過青,做過小買賣。農忙時,他打短工,誰家打井蓋房,他都去幫忙。

小偷小摸,也偶爾為之。他還是生活過來了,活得也很偷快。

回到家裏,我和侄子說起小混兒的事來。侄子說:“還是那樣。有點錢,就吃,就喝,就賭。有時還串串老婆門子。近年老了,我們常和他開玩笑說:小混兒,你可得節省下點錢來。至少,你死了以後,得叫守夜的人們有頓麵條吃!

芸齋主人日:如小混兒者,可謂真正逍遙派矣。前次回鄉,距今又已十餘年,聞彼尚健在。今國家照顧孤寡,彼當在五保之列,清靜無為者必長壽。侄子之言,可謂多慮矣!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