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一九七二年,搬回了原來住處,便開始了不斷修房的生涯。據說在我搬回來之前,機關已經大修過了的,隻是門窗玻璃,就用了好幾箱。這就是說,“文革”期間,門窗是全部破壞了。
搬回以後,對於房屋內部,我自己也做了一番修整,例如掃除地板上的垃圾,清理廁所中的糞便,刷洗牆壁上的標語,很費了一番周折。但一到夏季,下起雨來,每間屋子,幾乎無處不漏,所有桶、盆、盂、罐,全部用來接漏水,還是顧此失彼,應接不暇。天花板先是大片洇濕,後是大片墜落。一天夜裏,乒乓亂響,後屋一角,水如狂瀑,我接連從窗口往外傾倒出十幾桶雨水。至於隨時有被砸死的危險,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天晴以後,打電話給本區的房管站,不來人;親自去請,來人看了一看,登記了一下,沒有下文。我自己想,房管站可能是突出政治,不願意給“走資派”修房,正如醫院不願給“走資派”看病一樣。同院有一家是軍屬,房也漏了,請來了人。第一天,沒有帶家具,幾位工人坐在院裏小亭下,喝完茶,吸完煙,一到上午十一點就下班走了。第二天,帶了家具來,還推了一鬥車白灰泥來,又是喝茶吸煙,到十點半鍾,一個小夥子上房了,把灰泥係上去,十一點又都下班走了。
原來是把一小車灰泥,倒在瓦壟裏,就算修好了。從此房頂走水不利,下雨時,屋裏漏得更歡了。
有人說,要想叫房管站給你修房,必須送禮。但又有人說,點心、香煙之類不頂事,必須貴重東西,比如手表、大衣櫃之類。
我自己現在都買不起手表、大衣櫃,隻好死了這念頭,不找他們修了。但是到了雨季,房管站又不斷派出人來,登記漏房戶。我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他一問房漏不漏,我就趕緊說:不漏。連屋也不想再叫他進來了。
有一次,雨過天晴,我正在屋裏,整理被漏雨弄濕了的舊書,房管站登記漏房的人闖了進來,還是那個高個兒、有明顯的流氓習氣的中年人。這種人,很可能原來是一個農民,一個建築工人,泥瓦活兒也很可能做得不錯,但現在他隻是拿著一支鋼筆和一個小本本,成了官家的辦事人員。
他也可能知道了我的身份、處境相職業。他說:
“你的書不少呀。”“嗯,”我無可奉告似的答應了一聲。
“聽說你的書都很貴重。”他笑著說。
“也說不上。”我答,“買的時候貴重,再賣出去就不值錢了。”他抓起了一本書,在手裏翻著。我最不喜歡別人亂翻我的書,而且書受了潮濕,稍微不留心,就會撕裂了的。
“這也算是四舊嗎?”他笑得越發狡猾了,“新近發還的嗎?”“是。”我說。
“什麼名字?”“《湘綺摟日記》。”“房漏嗎?”“不漏,不漏。”他對這些書,原來可能抱有一點希望,一看我很冷淡,無利可圖,隻好走了。
地震以後,實在沒有辦法,隻好又找機關。機關抽調了一些人,組織了一個修房小組,又在街道上請了兩位退休的老工人做師傅。對他們的收入來說,這叫做補差。
師傅們每天也就是幹二三個小時的活,其餘的時間,就是喝茶、吸煙。並可以公開對主人說:你這茶太難喝,你這煙太次了。然後就是談今說古,說他們小時學徒如何規矩,又如何受苦,有什麼過五關斬六將的動人事跡之類,滔滔不絕。
真正給我幹活的,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難友王興。當時,他還沒有解放。
王興,山東人。中等個兒,長得白淨秀氣。貧農出身,從小聰明,小學、中學都沒有念完,就三級跳遠似的,考進了北京大學中文係。貧農大學生,大家都羨慕,沒畢業,就和一個漂亮的女同學結了婚。畢業後分配工作,幾年之內,連升兩級,市委書記當作重點培養,不久就升為我們機關的一名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