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還鄉(2 / 2)

一夜沒睡。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自己先起來,到街上去散步。沒東沒西,沒頭沒腦地轉了一遭,才看出:現在的縣城,實際是過去的北關。抗日時拆毀r城牆,還留下個遺址,現在就在這個遺址上,修成了環城馬路。大街之上,像所有我見過的當代縣城一樣,新建了一座二層大樓的百貨商店,一座消費合作社,一家飯店,都是紅磚平房,毫無風格,粗製濫造。

我正轉著,李也追來了。我們看見飯店的門開著,就進去吃飯。廳堂很大,方桌板凳擺得不少,沒有一個客人,空空蕩蕩,就像招待所的宿舍一樣。桌子上的塵土,地下的垃圾,都沒有掃。我找了一張比較幹淨的桌子坐下來,李到小窗口那裏去買飯。很快,她就端回來兩碗醬油湯,上麵飄著幾片生蔥,幾個昨天或前天蒸出來的玉米麵饅頭,完全是涼的。李知道我的胃口不好,說:

“湯是熱的,裏麵還有內。”我用筷子一攪,倒是有幾片白肉浮了起來,放在嘴裏一嚐,也是涼的。我隻好把涼饅頭弄碎,泡在湯裏,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李把我們剩下的饅頭,裝進書包,把我剩下的肉片,送回窗口。還向人家解釋,我有胃病,吃不了,請人家原諒等等。我們就出來了。

我說:“過去,這個縣城裏,不用說集市之日,人山人海,貨物壓顫街,就是平常,也有幾個飯店,能辦大酒席,有幾家小吃鋪,便宜又實惠。現在,堂堂飯店,就賣這種飯嗎?”李說:“到處是這樣。你吃不了,剩下,他還會批評你哩!”在十字路口,我們看到有幾個農民,蹲在地下買賣青菜、雞蛋、煙葉。李高興地告訴我:

“你輕易不進城,進城還趕上了大集日呢!”“這是集市?”我問。

“對,到處的集市都是這樣。雞蛋、青菜、煙葉。別的不準賣。”李回答,“我們該去辦事了。”我們到了縣政府,憑著老朋友的信,一位副縣長接見了我們,允許給辦辦,但時間不能過緊。

我們告辭出來,我帶李去參觀抗日烈士碑。找了半天,問了好多人,才在一片沼澤之地找到了。而且隻剩下一座主碑,別的都埋在泥裏了。原來地勢很高,才選擇把碑立在這裏,為什麼一變而為最低窪的地方,是發大水衝的,還是蓋新房取土挖的?無暇去問原因,滄海桑田,人物皆非呀!我指著主碑正麵的四個大字,得意自負地對李說:“我寫的!”李好像也沒有注意去看,說:“抓緊時間.回老家吧。你就在這裏等著,我去雇個二等,把東西取來。”我們走在回老家的路上了,是一條土馬路。我的老家在城西,十八裏路。現在太陽西轉,正好照著我們前進的身影。“二等”知道路,騎上車,先下去了。我同李也快步走著。公路邊栽著小柳樹,枝條剛剛發出嫩芽,我折了一枝,在春風中甩動著。天空有時飛過一些小鳥,唧唧的尖聲叫著。四野一望,麥苗都已返青,空氣帶些潮味,和過去我走在這條路上的情景,沒有多大區別。這是故鄉的路,童年憧憬的路,我往返過無數次的路。那時是坑坑窪窪的大車路,現在填高了一些,成了公路。

最初幾裏路,我走得很興奮,也很輕快。漸漸,我又想起了近事。我的腳就有些疲軟了。我腳下的坎坷太多了。

青年時,在這條路上,在戰爭的炮火裏,我奮身跳過多少壕塹呀,現在有些壕溝,依然存在,可以辨認,我無力再跳過去。我很疲乏了。我們經過幾個村莊,那裏都有我的熟人或親戚,我沒有去打攪人家,從村邊繞過去。路旁有個打禾場,堆著一些秫秸,按照老習慣,我倒在秫秸堆上,休息休息。

“二等”是個誠樸的青年農民,農閑時從事此業,補助家用。當走近我的村莊的時候,他忽然問我:“你們村裏,有個叫孫芸夫的,現在此人怎樣?”“你認識他?”我問。

“我讀過他寫的小說。”“他還活著。”青年農民沒有再問。

我們進村了。

芸齋主人口:古人雲,富貴不還故鄉,如衣錦夜行。歐陽文忠頌韓琦功業,作晝錦堂記,蔡忠惠書之,傳為碑版。

漢高、光武得意之時,皆未嚐不返敝裏,與親戚故舊歡戧,慷慨歌之。然此語雖發自項羽,而終於自盡,無顏歸江東。此亦人遭毀敗,傷心世情,心理狀態之自然結果也。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