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動亂一開始,雖然每時每刻,都是在死亡的邊緣徜徉,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找一個地方,比如說老家,去躲避躲避。我明白:這是沒有地方可以躲避的,這是“四人幫”撒下的天羅地網,率土之濱,沒有人敢於充當義士,收留像我們這樣的難民,即使是鄉親故舊。如果“四人幫”想到人們會有地方逃脫,他們也就不敢這樣做了。因此下定決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劫難逃,聽天由命。
但在一九七〇年,我算是“懈放”了。我這個人,頭腦簡單,以為:自己本來沒有什麼問題,又是“老幹部”,解放了就算完事了,依然故我。罪是白受了,隻能怨自己倒楣,也就罷了。
其實,現在的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呢。
老伴去世了,不久,有_位在軍隊上做事的老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姓李。她遠在外省工作,又托人寫信,總算可以調到近處了,但不能進大城市。老朋友建議,先把她調到我們縣裏。老朋友的嶽家是我們縣,老朋友沒有靠邊站,官職聲望依然。他寫了一封信,叫我們帶上,去找縣長。
我同新結婚的愛人,先到了石家莊,在那裏耽擱了幾天,然後從滄石路轉乘小火車到我的縣城。所謂小火車,其實就像過去北京的有軌電車,坐在裏麵叮叮當當,一搖一晃的。晚上到了縣城,多年不回家了,心情很興奮。縣城大變樣了,人地兩生,在小車站雇了一輛“二等”(北方農村馱運客貨的自行車),馱上東西,我們跟在後麵。考慮到機關早已下班,就直接去找縣裏的招待所。
招待所在一條街的路北,門洞很大,辦公室就設在門洞裏。辦公室裏有三個人,一個中年婦女,好像是主任,很神氣,當我們從“二等”上解東西的時候,她就一直在那裏睥睨著,臉上冷若冰霜。另一個老年人,很文靜和氣,好像是會計。還有一個小女孩,好像是服務員,在一旁嬉笑著看熱鬧。
這裏應該交代一下。在幾年折騰之後,我還一直在勞動,穿著很不講究,就像是一個邋遢的農民,加上一路風塵,看模樣更帶幾分倒楣相。李雖然年輕一些,也是一直下放農村勞動,衣服很不入時。
從我們進來,招待所的三個人,沒有一個和我們打一下招呼。我打發走了“二等”,進到屋裏,從口袋裏掏出了工作證和介紹信。
中年婦女接了過去,她看了很久,說:“三胃二十一日開的介紹信,怎麼今天才到?”“我們不是專到這裏來,”我說:“我們在別處還有事要辦。在石家莊耽誤了幾天。”“你的!”中年婦女向李張開手。
李經常在外麵跑,對於這方麵很熟練,介紹信早已拿在手裏。
中年婦女又看了很久,把兩封介紹信,都交給那位老年人。
我的介紹信,身份是記者;李的介紹信,身份是“五七戰士”,這兩個名詞對於這位中年婦女,好像都很生疏,而且引起輕蔑。她顯然有些犯疑了。給李開信的地點,又是一個什麼省的什麼縣,都是邊遠地方,恐怕她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她冷冷地站在那裏,望著那位老年人,老年人拿著介紹信,好像很作難的樣子,也不好意思說什麼。
“我是你們的老鄉,我就是本縣人。”我還按一般舊有的社會人情,向她說出了這樣帶有請求意味的話。
“現在談不上這個!”中年女人回答。
“那我們到街上去找旅館吧!”我也火了。
“去吧!”中年女人斷然說。
“我們先打一個電話。”李比我機靈多了,抓起了手搖電話機。電話居然打通,縣政府和中年女人通了話,允許我們住下來。
小女孩把我們帶到宿舍去,據說那原是糧食局的糧倉,在二樓r。樓梯很直很狹,從樓上垂下來,就像龍骨水車。李年輕,先把行李送上去,然後下來攙扶我。房間很寬敞,一條大通鋪,擺著十幾床被褥。被褥都是紅色花洋布縫製的,沒有其他客人,我們靠南牆睡下了。
我有一肚子不高興,一肚子感慨,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不斷唉聲歎氣。
“睡吧,老兄,”李在身邊勸慰著,“走了一天路,還不累嗎?”“這是什麼招待所,叫人住在樓上,又弄這麼個玩馬戲的樓梯,不是成心和老年人開玩笑?”我說,“如果半夜裏要小便怎麼辦?”“你就尿在他們的臉盆裏吧,沒有別的辦法。”李笑著說。
“我們如果坐小臥車來,他們就會變一副麵孔。你知道我在本縣,大小也算是個名人,她應該知道我的名字!”我憤憤地說。
“得了。”李翻了一個身,轉過臉去,“這又是老皇曆。你有小臥車嗎?知道你的名字又怎麼樣?就是因為知道你的名字,才不願讓你住進來呢!”“她也許不知道。”我自我安慰地解嘲說,“我在縣裏工作的時候,她可能還不會走路呢!現在縣裏的負責人,在那裏,頂多也隻是在村裏工作。”“快睡!快睡!”李不耐煩地說,“明天還有很多事要辦呢!”“你睡你的吧,我睡不著。”我又歎起氣來。暗想:人事無常啊!抗日時期,我在這裏活動的時候,每逢進城,總是縣委書記招待我,縣長、公安局長陪著我吃飯。這個女人,竟敢差一點對我下逐客令!我看她雖然是個半瓶子醋,並不認識幾個字,很可能是縣裏什麼大幹部的夫人,沒準就是什麼局長的夫人,不然,何以具備如此專橫神氣?這些人專門在好人身上做功夫,真正的壞人,他們是查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