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震(1 / 2)

一九七六年七月,天氣奇熱,政治空氣也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每天脫光了P身,搬一把木椅,坐在後麵屋裏的北窗之下,喘息著吹吹涼風。院裏是不輕易去的,“無產階級”造反的勁頭又足了。一會兒喊叫打倒孔老二,一會兒喊叫反擊右傾翻案風。我能活著回到院裏來,住原來的房子,他們就認為是翻案,我隻能在屋裏躲著。町是,機關的政工組,又不斷來屋裏察看,催我去學習反右傾的文件,參加討論。

這幾年,我一聽見“學習”,就有些害怕,討論就更不用談起了。一會兒批林批孔,一會兒評法批儒,一會兒在晁蓋、宋江身上做文章,一會兒又在晴雯、柳五兒身上做文章。

中國的舊書、舊小說這樣多,誰知道會把你拉到哪個人身上去?活人一旦附上死人的體,那就倒楣到底了。

我說有病推托著不去。可是市裏又發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結果。先是叫全市幾百萬人,每人簽名去化驗手跡,結果還是查不出。不但查不出,聽說匿名信又投了幾次。後來不知是哪一位高明,想出一個辦法:縮小包圍圈。斷定:一、這信一定是有文化的人寫的;二、這信一定是不上班有時間的人寫的;三、這信一定是住寬綽房間的人寫的。這三點論斷,政治目的很明確,是針對知識分子和老幹部。於是戶口警接連不斷到我家來了。

在報紙上,每天看到的是黨內出了資產階級,要拆土圍子等等。

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聽夭由命吧!家裏冷冷清清,忽然在二十八日晚上,來了客人,還帶著一個小孩。客人一進門,就對孩子說:“這是你孫大伯,快叫!”我才認出來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縣,他住城西,我住城東。一九四七年,我在饒陽一帶工作,住在一個機關裏。他是那裏的炊事員,常照顧我吃飯。他原是在那一帶趕集上廟做吃食小生意,機關轉移到那裏,領導老王看中了他的手藝,叫他參加了工作。

一九四九年進城,他在路上還給我們做飯。進城以後,不知為什麼,把他分配到了裁紙房,叫大鐵板砸傷了腿。一九六二年,機關又把他動員回鄉了。

他走時,我不在家。昕我老伴說,他拉家帶口——老婆很精明能幹,四個小孩。城裏沒有吃的,覺得不如回家好。

臨走時把借我的三十元錢還了,還送了我老伴一書包紅山藥。說真的,這一包山藥,在那時,也值十塊錢。我埋怨老伴不應該收他借的錢。我說,你忘了人家,在你剛來時,幫你買火爐安家嗎?

老崔是個十分老實的人。我沒有客人,更少留客人吃飯,今天我要招待老崔一頓。

吃飯中間,老崔說:

“就一個人過嗎?”“你嫂子去世了。”我說。

“這我聽說了。”老崔放下筷子,抹了一把眼淚,“不是又續了一個嗎?”“是續了一個。”我說,“這幾年我一直境遇不好,人家也不願意來了。”“不是結合了老幹部?”老崔問。

“人家不結合我,我也不希望和他們結合。”我說,“結合的,都是造反派信得過的。比如在運動期間,揭發材料寫得多的,每天打小報告的,給造反派當過偵探的,盯過老幹部的梢的,給頭頭們當過保鏢侍從的。當然也有是為落實政策不得不結合的,這些人也不過鬧個副職,沒有發言權。不過,這也就算不錯了,總算保住了烏紗帽。你這次來,有事嗎?”“有點事,”老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家裏過日子難啊,我的傷腿又常犯。孩子們也大了,能都叫他們在家裏種地嗎?聽說現在有頂替一說。”“有是有的。你這情況,恐怕很難吧?再說現在掌權的人,你也不認識。”我坦率地告訴他,“是啊,老王的消息,我也早聽說了。”老崔說著又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