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到嗎?”我歎了一口氣說,“這樣一個人,這樣的經曆,落了個自殺。他後來雖然當了市委文教書記,還是一個書生。你知道他是個好麵子的人,從小嬌生慣養,是深澤城裏的大少爺。運動開始時,這裏本來想先把我拋出去。在揪鬥我的那天晚上,把他也叫到會場,一邊淩辱我,一邊質問他為什麼特別照顧我。這是殺雞給猴看啊,他哪裏見過這種場麵?我覺得,當時是把他嚇壞丁。後來,江青、陳伯達在北京一點他的名,他就不想活了。”“唉!”老崔歎了口長氣。
孩子走了遠路,對我們的談話,沒有興趣,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說:
“好在還有幾個熟人,你去找找他們吧。我還黑著,一點忙也幫不了你。今天晚上,你到對過招待所去睡吧,那裏的人,你都認識。”他帶著孩子過去了。
送走了老崔,已經十點鍾,我碰上門,就到後麵屋裏睡覺去了。我的床鋪放在北牆根,床上掛了一頂破蚊帳。這頂蚊帳,還是在解放區發的。初進城,這院裏也沒這麼多蚊子蠅子。這幾年,蚊子、蠅子、耗子、黃鼠狼,忽然多起來,才把它找出掛上。蚊帳是用土機子織的,縫製得又窄又矮,我鑽進去,總是碰著它,翻身也容易把它帶起。蚊帳外的小桌上,有一隻鬧表,一盞小台燈。
這些日子,每天晚上,我鑽到蚊帳裏,要讀一篇《昭明文選》上的文章。今天晚上,我卻怎樣也讀不下去。我同老崔談話太多了,心裏很煩亂。我想,過去在鄉下,見到的不就是像老崔這樣的好人嗎?又想到自殺身死的老王。在我看來,他雖也有些缺點,但終歸是個好人。就說耶天晚上的事吧,在“革命”群眾的逼問下,他有些慌了手腳,但也隻是說了一句不大帶勁的話。他很快就覺察到,在一個同誌受難的時候,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他立刻糾正了自己,以下的話,都是實事求是的。當時,我並沒右死亡,我站在那裏很清醒,我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看到這種場麵是不好應付的,所以後來他才勇敢地自裁了。
我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當我撩開蚊帳,抓起鬧表,想看一看時間,記得是三點四十分,地大震了起來。最初,我以為是刮風下雨。當我知道是地震時,我從蚊帳裏鑽出來,把蚊帳拉倒了。我跑到前間屋子的南牆下,鑽在寫字台下麵。
我的房屋內部沒有倒塌,屋頂上的附屬建築倒了下來,磚瓦堆堵在門窗之下。如果往外跑,一定砸死了。
這時院裏已經亂作一團。我聽見外麵真的在下雨。我想:既然沒有震死,還是把自己保護一下吧。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帶上破草帽,開門出去。誰也沒有理會我。
一個造反派的婦女,大聲喊叫她的丈夫:
“快出來!這可不同文化大革命,死,誰也有份!”這話也隻有從她嘴裏說出,如果是我,不是太缺乏階級觀點了嗎?
我走下台階,看見老崔正在找我。
“沒事吧?”我和他互問。
“招待所的前牆山倒了。我從樓梯上,也不知道是怎麼下來的。”老崔苦笑著說。
“平安就好!”我說。
“是。”老崔說,“你看我挑的日子多好,十四年沒來天津呀。天心也變了,人心也變了。我今天就買車票回去了。”我沒有挽留他。天大亮了,我看見院裏的造反派,喊著以階級鬥爭為綱,戰勝地震的口號,又在拚命搶奪震落的木料和磚瓦去了。
芸齋主人:過去之堇命,為發揚人之優良品質;今日之“革命”,乃利用人之卑劣白私。反其道而行之,宜乎其為天怒人怨矣!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丁六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