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幻覺(1 / 2)

如果有的讀者記憶好,當記得我在芸齋小說之五,寫到了我的老伴的悲慘的逝世。

她死了不到一年,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二年,我的處境有了些好的轉化。在原來的成所,給我增添了一間住房,光線也好了一些,並且發還了書籍器物,夜晚,我也可以安然地看看書,睡睡覺了。

人乍從一種非常的逆境險途走過來,他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狀態,或者說是一種毫沒來由的勁頭。我忽然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世界大放光明。於是我吟詩作賦,日成數首,吟哦不已,就是說新病並未痊愈,舊病又複發了。

恢複了原來工資,飯食也好了,吃得也多了。身上的肉,漸漸也複原狀了。於是又有了生人的欲望,感到單身一人的苦悶。夜晚失眠,胡思亂想,迷迷糊糊,忽然有一位女同誌推門進來,對我深情含笑地說:

“你感到孤獨嗎?”“是的。”我回答。

“你應該到群眾中去呀!”“我剛從群眾中回來,這些年,我一直在群眾中間,不能電不敢稍離。”“他們可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價值。我是知道你的價值的。”“我價值幾何?”我有些開玩笑地問。

“你有多少稿費?”“還有七八幹元。”我說。

“不對,你應該有三萬。”她說出的這個數字,是如此準確無誤,使我大吃一驚,認為她是一個仙人,有未先知之術。我說:

“正如你所說,我原來有三萬元稿費,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眾說我是資本家,說五個工人才能養活我一個作家,我為了保全身命,把其中的大部分,上交了國庫。其實也沒有得到群眾的諒解,反而證實了我的罪名。這些事已經過去,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閣下為什麼知道得這般清楚,你在銀行工作嗎?”她笑了一笑說:

“這很簡單,根據國家稿費標準,再根據你的作品的字數和印敬,是很好推算出來的。上交國庫,這也是無可非議的,不過,你選擇的時機不好,不然是可以得到表揚的。現有多少無關,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我望之若仙人,敬之如神人,受寵若驚,渾身戰栗,不知所措。

“不要激動,我知道你的性格。”她撫摩著我的頭頂說。

“不過,我風塵下士,隻有這麼一間小房子,又堆著這些書籍雜物,你能在這裏容身嗎?不太屈尊嗎?”我抱歉地說。

“沒關係,不久你可以搬回你原來住的大房子。”這樣,我們就生活在一起了。這位女同誌,不隻相貌出眾,花錢也出眾,我一個月的工資,到她手中,幾天就花完了。我有些擔憂了,言語之間,也就不太協調了。一天,她忽然問我:

“你能毀家紓難嗎?”我說:

“不能。”“你能殺富濟貧嗎?”“不能。那隻有在農民起義當中才可以做,平日是犯法的。”“你曾經舍身救人嗎?”“沒有。不過,在別人遇到困難時,我也沒有害過人。”她歎了一口氣,說:

“你使我失望。”我內疚得很,感到:我目前所遇到的,不僅是個仙人,而且是個俠女!小子何才何德,競一舉而兼得之!後來冷靜一想,這些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吧?如果她曾經舍身救過人,她早已經是個烈士,被追認為黨員了。但我隻能心非之,不敢明言,以觸其怒。因為我發現,美人在歡笑時,其形象固然動人,能勾魂攝魄,但一變臉,也能使人魂飛魄散,怪可怕的。

但我畢竟在她的豪言壯語下屈服了。我有很多小說,她有很多朋友,她的朋友們都喜歡看小說,於是我屋裏的小說,都不見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書法,於是,我的字帖又不見了。一天,她竟指著我的四木箱三希堂帖說:

“老楚好寫字,把這個送給他!”“咳呀!”我有些為難地說,“聽說這東西,現在很值錢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電視機,還換不去呢!真可以說是價值連城呢!”“你呢呢嗎?吝嗇!”她大聲斥責。

漸漸,我的屋子裏,東西越來越少了,錢包也越來越空了。心想,我可能是有些小氣,隨著年齡的增長,對生活的態度,越來越煩瑣起來,特別注意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舉例說罷,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願換件新的。一雙鞋子,穿了將近五年,還左右縫補。吃飯時,掉一個米粒,要揀起來放在嘴裏,才覺心安。朋友來的書信,有多餘的白紙,要裁下來留用。墨水瓶剩一點點墨水,還側過來側過去地用筆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為,幾近於窮措大之行動。又回想,所讀近代史資料,一個北洋小軍閥的軍需官,當著客人的麵,接連不斷把隻吸幾口的三炮台香煙,擲於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紙煙時.尚留戀不到三分長的煙頭,為陳大悲的小說所恥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責,不亦宜乎!但又一轉念:軍需官之大方,並非他從老家帶來,乃是克扣戰士的軍餉,仙人剛到此地時,夜晚同我散步,掉了五分硬幣,也在馬路上尋覓半天,並未見大方之態。今之慷慨,乃慷敝人之慨也。一想到這裏,我心中又有些牢騷了,但仍懾於仙威,隱忍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