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幻覺(2 / 2)

真不愧足仙人,能察秋毫之末,我心懷不滿,竟被她覺察到了。

“受罪的腦袋!”她白了我一眼說,“經曆了一場浩劫,還執迷不悟。你知道為什麼在運動期間,造反派對你那麼不客氣嗎。就是因為你吝嗇!如果你事先能疏財仗義,廣交天下英雄豪傑,你的處境會好得多。及至大難臨頭,你卻把錢上交國庫,上交國庫誰領你的情?為什麼不分贈周圍的革命群眾,特別是造反的頭頭?”“那怎麼行?那就是收買無產階級,罪過要加一等的呀!”我急忙分辯說。

“我做給你看看。”她拉開門出去了。

原來,我在這個住所,經常受到欺侮,侵占,擾亂,破壞。

“解放”以後,情況雖有些好轉,還是時常遇到不愉快。同院的人,沒人願意跟我說話,白眼相加,就是小孩子們,也處處尋隙發壞。前天,有朋友送了我一棵小香椿樹,我栽在窗台下,一夜就給拔走了。發還了收音機,我開開試聽了一下,從牆外飛來一塊磚頭,幾乎把窗玻璃砸碎。我有一隻大魚缸,因為屋裏沒地方,放在自己搭蓋的小廚房裏,被撬開偷走了。報告了機關軍管組,也不頂事,還被批評繼續養花種草,花鳥蟲魚等等。

不多會兒,她從街上回來了,抱著兩個大紙包,一進大院門,她就招呼那些孩子們,一人一個蘋果,一大把糖。有的孩子不要,她笑著給他們裝在口袋裏。

“謝謝錢阿姨!”一個孩子喊,其他的孩子跟著喊。

“你明天再去弄一棵香椿樹,”她得意地對我說,“看還有人給你拔走不?你身為作家,不通達人情世態,可怪也。你總說對人沒有恩怨。沒有恩,便是有怨。而怨可以用恩衝洗之。唐朝有詩人,名喚韋莊,就是寫《秦婦吟》的那一位,做了官還折薪而焚,數米而食,這樣吝嗇,我看和你差不多,或者說,你有過之無不及。清朝有文人,名叫汪中,有一部集子《述學》,他為人孤傲,而患神經衰弱,最怕雞聲,與鄰裏關係不好,鄰人大養其雄者,晝夜齊鳴,以犯其病。我看你和他也差不多。汪中沒有趕上文化大革命,不然下場可知!”我對她的引經據典,振聾發聵,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心想,自己買了這麼多書,臨事不能活學活用,成為書呆子.盆麵醬,麵對眼前的才女佳人,實在無地自容,心裏的一些不滿,也很快消失了。

“你吃虧就吃在過去沒有一個賢內助,”她惋惜地說,“死去的大姐,農村婦女,又是文盲,也是視錢如命的人。”她的責難死者,又引起我的不滿。心想,一棵香椿樹茁,所值幾何?你的一大包水果,就可以買回幾十棵。這種想法,當然又不妥當,隻好低下頭來,唯唯稱是。

正當我得到“賢內助”之時,政治形勢也有好轉,鄧小平遠遭集,芸齋小說同誌主持中央工作,對老幹部的政簧落實也加快了。不久,我們搬回了原來住的大房子。我又不得不再一次佩服仙人的未卜先知。她手腳大方,交遊很廣,從此,我們家罩,人來人往,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熱鬧非常。

過了一年多,我正慶幸家庭的中興有望,政治形勢又大變,周總理逝世,鄧小平同誌被免除職務,對老幹部的迫害義加緊r。政工組的人來得勤了,客人稀少了,同院的人態度又變了。仙人的神態,也有些異樣,她到學習班去了。每次回來,不是說階級關係發生了新變化,就是說,黨內有一個資產階級。最後一次回家,她說:

“消息不好,你準備一下吧,恐怕還要抄老幹部的家!這是政治,我無能為力,愛奠能助,你善自為之吧!”確實,這些日子,戶口警到我家察看的次數也多了。

從此,她竟杳如黃鶴。我也從夢中醒來了。

芸齋主人日:古之英雄而具神仙之質者,莫若留侯。及其晚年,猶學辟穀,道引輕身之術,以示無能為力。今仙人一女身耳,值不測之機,而求自全之路,餘不得責怪之也。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