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時分。大家都在大聲朗誦著課文,其中不知哪位同學拖著長長的尾音倦倦地念著,而我隻是輕聲念著。其實,我根本心不在焉,我不習慣我的身邊是一個空位子。自從夏黛萍離開之後,我就有些空落落的難受了。

我和夏黛萍很小就在一起了,我已經全然記不清剛認識她時的情形了,隻知道我們一起度過童年,一起進入學校。在小時候,我們都曾經期盼長大;而現在長大了,卻又那麼向往童年,好像每一個人都是如此,不知道這是一種規律還是非規律。

我無意地回轉頭去,忽然瞥見最後排的任子雋。他並沒有朗誦課文,而是陷入在一種沉默之中,至於他在想些什麼,我無從知道。他將雙手插在烏黑蓬鬆的頭發裏,靠在椅子的後背上。他,也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次他在小鬆林裏的野草之比。想到這的時候,我由衷地笑了。

其實,我也奇怪自己的心情為什麼如此瞬息多變!快速、頻繁的情緒波動的確有些莫名其妙,我甚至懷疑自己有些神經質了。我的多愁造就了我的過於敏感,明知道過於敏感往往會形成對自己的沉重的壓力。

離晨讀下課還有五六分鍾,高老師在班上宣布了一個消息,著實讓我吃了一驚,說是楊叔衡要來我們文科班進行講座。

為了證實我所聽到的,我回頭問坐在我後麵的陸小琴:“高老師剛才說什麼?”

“你崇拜的楊叔衡大作家要來我們班講創作。”陸小琴略頓了頓,用神秘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接著說,“依我看啊,他這是故意為你而來的!”

我的臉迅即火燙了,她沒說是我希望楊叔衡來的,已經給足麵子了。其實,陸小琴判斷得不假,他肯定是為我而來。他出差回來之後,來學校門口等過我一回,恰好被陸校長看見。因為陸小琴上回所說的話,我心裏也十分緊張,我怕我和楊叔衡的事情被大家知曉,我丟臉不說,更影響楊叔衡的名譽。所以我提出以後盡量少見麵,而他居然想出這麼一個辦法!我被感動了,我確實“情不自禁”了!這種情、這種感動,使我放不下、丟不了!

晨讀下課鈴聲突然響起,猛地將我從沉思之中拉了回來。陸小琴出現在我麵前,她笑得很開心,說:“我和高老師說了,讓我坐到你旁邊來!你歡迎嗎?”

我點了點頭,肯定地說:“當然歡迎了!”

她開心地走了,又回頭補充著說:“中午就換!”

我明白地朝她笑笑,然後低下頭去,似想非想地擺弄著一支圓珠筆。我習慣性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耳邊是一陣陣同學的嬉笑打鬧聲。他們是瘋狂的,甚至是無聊的。值日生正機械地、懶懶地擦著黑板,揚起幾陣粉筆灰的煙塵。前一排的幾個女生不約而同地掩住了口鼻,都皺起眉頭。

下一節是語文課,我從課桌裏拿出語文書和課堂筆記本,將它們放在桌麵上。我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胡亂地寫了一首詞:

窗外豔陽誠放紅。思緒縱,橫是叢。手執書卷,出神未肯誦。記想當時緣分生,共相識,誌氣同。幾分閑愁還寄紅。煙正濃,神色空。托腮無言,隻落夢裏窮。不得日夜獨慰生,黃昏處,相思送。

上課鈴還沒響過,高老師已經出現在教室裏了。他皺著眉望著一群同學打鬧追玩而揚起來的塵土,搖了搖頭。他正走向我,我慌亂地收好了筆記本,臉上一陣火熱。

“怎麼了?又不舒服嗎?”他停在我的身邊,說。

“我沒什麼,挺好的。”我慌忙說。

“貧血就是要多注意休息!”他一麵關心地說,一麵拿起我的本子,翻看著我的課堂筆記,眼神裏閃著一種滿意和欣慰。然而,糟糕的是,他又翻到了最後一頁,這讓我不禁一陣心慌和緊張。這首詞絕對是私密的,高老師肯定能捕捉到一些信息。

果然,他看完之後,先是一怔,表示吃驚,接著卻是十分的平靜。他鼓勵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說:“我想你能用你理智的頭腦來分析問題、解決問題!我相信!”

他放心地朝我笑了笑,走開了。然而高老師這句話並沒有消除我內心的煩惱,而是更引起了我的不安和難受。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隻正在冬眠的昆蟲,忽然被一根尖銳冰冷的鋼針所刺醒,雖然驚覺而刺痛,卻更想把自己蜷縮起來。要我忘記楊叔衡,或者隻把他當作一個普通朋友,我做不到!這種感情已經悄然無聲地在我內心根深蒂固了。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不知道。我隻能用這三個字恍恍惚惚地來掩飾一切。但我確實找不出更好、更為恰當的定義和概括,甚至是借口!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大概騙過了十七年,騙過了我的兒時,我的童年,也即將騙過花季雨季和我的未來!而它在此時壓迫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有些累了,累得不知所措了。於是我想逃避,費力約束著自己遠在的神思,可是我卻發覺有些困難。

我收到了夏黛萍的來信,她還告訴了我她的地址和電話。陸小琴是中午換過來的。我幫她整理完課桌之後,很無聊地做著物理作業。雖說是文科班,可是物理作業還是壓得人腦袋生疼。我正被一道難題卡住,隻得心煩意亂地望著黑板發呆。

下午第一節課就是物理課。物理老師並不搞那套起立、問好的規矩,一上講台就開門見山上起課來。物理課之後,就是楊叔衡的講座了。我有些緊張和期待,卻又不得不聽此時物理老師的枯燥無味的講課。什麼“交變電流的產生和變化規律”、“表征交變電流的物理量”,令我的腦子疼痛難忍。我用手支著頭,無精打采地望著厚實的書本,眼前晃蕩著許許多多的圖表。物理老師正講著什麼“麥克斯韋電磁理論”,天呐,我居然一點也聽不懂,我連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我無聊地拿起一支鋼筆,在課堂筆記本上胡亂地塗抹,勾勒出一個人頭,加上亮發和胡須,半遮半掩在亂發中的眼睛,仿佛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在落筆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去畫誰,隻是想打發一下時間而已。可是畫出來之後,分明像一個人,那麼親切,那麼熟悉!這人是誰?……任子雋?……不,楊叔衡?一名作家?我的什麼人?我困惑地輕晃了晃頭。我在頭像的旁邊,寫下了南唐後主李煜的那首《搗練子》:

雲鬢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

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幹?

我像處身於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之中,我抬起頭來,一撇頭,就發現陸小琴也在畫著什麼。我本想轉正目光,可是還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她的桌麵。在那攤開的草稿紙上,她用鉛筆小心地畫著,她畫的居然也是一個頭像!而且也是男性的!我驚訝了,愣了好一會兒,等我再抬起睫毛的時候,物理老師已經踱到了我的身邊,嚴肅地盯著我。我在他那犀利的目光注視下顫動了一下,物理課本滑落到了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響。我驚覺著抬起頭來,物理老師已經停止了講課,同學們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投向我們,尤其是穆青,露出了一個詭異且隱著某種預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