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老師收起了我和陸小琴的兩張畫,蹙著眉看了一眼,然後臉色更加糟糕了。他這種責備的注視使我更加不安,我覺得他的怒色正在透視我、吞沒我,甚至,他在審判我。然而,他並沒有如此可怕地注視陸小琴。我猜想,也許是我那兩句詞的緣故,我想,他完全可以看得懂的。

下課後,我和陸小琴隨著物理老師進了辦公室。我抬起眼睛,立馬驚了一下,我甚至想逃出來!因為我竟出乎意料地發現楊叔衡正坐在那裏,和一個女老師聊著天。我不願意當著他的麵受老師批評和責罵,可是他也幾乎在同時發現了我。

他並沒有忘形,而是靜靜地坐著,唇邊還帶著一絲欣喜的微笑,很仔細、很深沉地望住我,眼底凝聚著一抹奇異的光彩。看得出來,他對這樣提前的相見沒有絲毫心理準備,他在竭力抑製他的高興。而我隻有低下頭努力躲避他那火燒火燎般的注視。

物理老師把備課本往桌上重重一摔,開門見山地大聲數落道:“你們兩個是怎麼了?一個是校長的女兒,一個是全校師生都欣賞的學生,為什麼上課不好好聽講?畫什麼人頭,寫什麼詩詞?你們以為物理對於你們文科班就沒什麼了,是吧?但我告訴你們,不能順利通過會考,其他成績再好,也拿不到畢業證!”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話的架勢和腔調像極了罵街的潑婦,劈裏啪啦的。

“對不起,我……”我咬著嘴唇,費力地想解釋,可是我還是不能順利說下去。

楊叔衡也停止了和那位女老師的談話,抬起頭來,他把目光穩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眼睛裏盛滿了驚愕和迷茫。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有蹙起眉頭猜測。

“老師,我隻是……心情有些不好。”我再一次抬起眉毛,解釋道。

“心情不好?”物理老師重複了一遍反問道,“這成為你不專心聽講的理由?我還心情不好呢,難道我能不給你們上課去?”

我語塞了。確實,我的解釋過於笨拙了。

“在課堂上居然畫畫,還寫什麼情詩!”物理老師手裏高高揚著我那張紙,宣揚地說。

情詩!我的身子猛然一顫,我幾乎無言以對,更不敢抬頭去看楊叔衡的表情。但我猜想,他肯定也被物理老師這種說法震動了一下。

“什麼‘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幹’!我知道你寫作好,可是你也不能寫這樣的情詩吧!”物理老師繼續大聲地說著。

我心裏一陣亂,隻是很艱澀地吐出一個音:“我……”

“這位老師,這位同學寫的隻是南唐後主李煜的一首詞而已,我想情況遠沒有你所想的那樣複雜。”楊叔衡站起來,走向物理老師,慢慢地解釋道。

我對楊叔衡的話很是感激,我抬頭正視了他,但也深知接下來會有更深的尷尬。

“我不管這麼多!”物理老師極不友善地看了一眼半道殺出的楊叔衡,“你看看,一個女學生畫男人的頭像,寫這樣的詩,在課餘時間也顯得過分,何況是在課堂上!”物理老師尤其強調了後半句話。

楊叔衡疑惑地接過了我的那張紙,看了一眼,他也不禁一陣臉紅。難道直覺告訴他,我的這張紙裏畫的是他嗎?然而他朝我鼓勵地點點頭,示意我解釋這件事情。

我幾乎沒有整理解釋的思路,就混亂而沒有係統地說:“老師,我承認,在課堂上畫畫確實是錯的,你可以就這一點說我罵我,我都接受。可是,請您不要把事情想得這麼複雜!您僅僅憑借這張畫和這首詞,沒有其他證據,就這麼說我,我不能接受!”說完,我挺了挺身子,做好了迎接更嚴厲批評的準備。可是,站在一旁的陸小琴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低著頭站著。

“你……”物理老師完全沒有預料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但他隻停了一會兒,就繼續說道,“每個老師都說你是個好學生,現在看來也並不怎麼樣,隻是一個會頂嘴的學生而已!”他的語氣更顯得有些女氣。

楊叔衡又一次無法忍耐地插嘴:“她隻是在講事實,不是頂嘴!”

物理老師輕聲嘟囔著,對楊叔衡的多管閑事十分不滿。

那個女老師也坐不住了,湊了上來,瞥了一眼,就嗲聲嗲氣地說:“唉,現在的學生,越來越拿不出法子去管他們啦!那麼點年紀就想談戀愛了!這世道……”她說著回過頭,走到她自己的辦公桌邊。那動作,那語氣,那神情,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晃蕩,使我更加難受了。

我百口莫辯,隻好選擇和陸小琴一起沉默,隻是瞥見楊叔衡被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還是和社會上的人談戀愛!肯定是什麼不三不四的混混兒!”物理老師又發現了什麼,迫不及待地宣傳開了。

“社會上的人?你沒了解情況怎麼會知道?難道可以隨口斷言嗎?你不覺得這樣說很不負責任嗎?”楊叔衡憤憤地發問,語氣裏含著一種不滿和質問。

物理老師再次不友善地瞪了一眼,說:“看這畫就知道了!”

楊叔衡怔住了,張了張嘴,也頓時無語了。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何雨謙,你說!”物理老師命令著喊,幾乎是在審問我,而我則是一個犯人。他仿佛在向全辦公室的老師炫耀他教育學生的能耐。

我答不出話來,紛亂的眼淚把一切都封鎖了,把所有東西都蒙住了。我用手揩著眼淚,覺得自己哭得像個小傻瓜。

我感覺到楊叔衡的手快速而神出鬼沒地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然後擋在了我的前麵,說:“這位老師,你應該好好說話,你不可以用提審犯人的語氣去質問學生。學生都是柔弱的,每一個學生都需要保護,何況眼前的兩位學生都是女孩子!你明明看見她們已經意識到在課堂上畫畫的不對,但你依然用這種咄咄逼人的語氣去責罵她們,你甚至讓所有的老師都去審判她們,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做,會傷害學生的內心嗎?我想,作為老師應該相信自己的學生,不相信學生就等於不相信自己!學生也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她們雖為學生,應該接受老師的教育,可是學生並不是罪犯!”楊叔衡一口氣說著,那麼流利,那麼順口,那麼嚴肅,這一連串的句子就像是好幾串的鞭炮同時猝然響起,震動了我的每一根神經,也震懾了在場的每一位老師!

物理老師被說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耐煩地又瞪了一眼,憤憤地衝著楊叔衡喊道:“你是哪個班的老師?有你這樣放縱學生的嗎?”

“他是著名作家楊叔衡,是來文科班進行講座的。”那位女老師趕忙上前解釋,然後又轉向楊叔衡說,“你也不要為這兩個學生申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