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一直下著雨。然而這一次的秋雨下得有些怪,一改以往的那種溫柔與纏綿,反而像是受了委屈似的紛紛灑灑,甚至有些魯莽。雨聲像夏天雷雨般火辣辣的,又像是大嗓門的嬰孩被打了屁股在哭。那片楓樹在風雨中反抗著侵略和蹂躪。
我茫然地坐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窗外的雨。上午吊了兩瓶點滴,醫生也來過一次,說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看過了爸爸發表的那篇小說,感覺特別好。爸的小說以一種豐富滄桑的感情魅力,把我帶進了一個與我相隔遙遠的陌生世界。我被那個世界裏的男女主人公的真切生動所吸引,被人物起伏跌宕的思想情感所吸引,被那一股質樸的力量所吸引。我被感染了,被打動了,不得不一再中斷閱讀,因為奪眶而出的感動的淚水時不時地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帶了一種激動而又惘然若失的情緒,我幾乎懷疑這文中的主人公就是我爸媽了,可是這“懷疑”卻是毫無根據的、毫無理由的,隻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中午的時候,幾個同學又來看了我一次。但是夏黛萍終於沒有來,然而我也意外地發現,萬小路也沒有來。
陸小琴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於是說:“黛萍一上午都是恍恍惚惚的,還和萬小路吵了一架,這次吵得很凶。黛萍很傷心,眼都哭腫了……”
她肯定還在生我的氣,我多麼希望昨天那一番話我沒有說過啊!可是,我已經收不回來了!此時,我隻有在心底默默地請求她原諒我,我們還是好朋友啊。
雨,下得更猛烈了。
我將注意力轉移到陸小琴身上,看著她那白皙粉嫩的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愁緒,我握住了她的手,說:“小琴,你還好嗎?”
她擠出一個微笑送給我:“我挺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相信我會調整得很好!”
我朝她鼓勵地點了點頭,兩人的手握得更緊了。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鬆開了我的手,從口袋裏謹慎地掏出一封信來,趁爸爸沒注意,悄悄對我說:“有你一封信,不知道是誰寫給你的!怕你爸多疑,所以沒讓他知道,偷偷給你。”
一聽說有我的信,我就知道是楊叔衡無疑了。我緊張地將信接過來,那信封上俊秀瀟灑的字一入眼,我就有些興奮,心裏頭感覺到了強烈的安慰。但我還是紅了臉,火燙火燙的,心跳變得快速起來,慌張地將信塞到了枕頭下麵,然後假裝十分自然地和陸小琴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他們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爸爸也出去送他們了。我在確信不會有人馬上出現之後,忐忑不安地從枕頭下迅速拿出了那封信。那不是普通的牛皮紙的信封,而是很精致的緋紅色的信封。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它,也是小心翼翼地抽出裏麵的淺綠色的信箋,折得很工整。在打開的時候,從折縫裏溜出來幾片鮮紅的葉子,像幾隻蝴蝶一般飛出來,落在我的手上。這一刺激神經的東西,使我不知不覺地沉入迷離的幻想世界中去了。我簡直要停止呼吸,臉頰上更是一片火燙。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打開那張信箋,裏麵有一首他即興隨手寫成的詩:
月上黃昏秋愁逼,
紅燈雕梁窗台西。
寂寞雀鳥寂寞巢,
去往何處寄相思?
倚樓把酒悄悲泣,
入了愁腸筆難提。
那廂落花弦斷聲,
隻往何處寄相思!
詩下還有一段話:“雨謙,得知你生病住院了,我很想過去看你,可是又覺得不妥,所以隻有悵惘。如果可以,在你爸爸不在的時候,給我電話,我趕過去看你!小詩一首,聊作安慰,寄以真假,你自明了!”下麵還寫著他的電話號碼。
看完這封信,我心頭又酸又甜,不知是好過還是難受。這一紙情真真意切切,好像是一陣猝然卷來的狂雨飆風,將我一下子淹沒在其中。我的心裏瞬時像流過一股十萬伏的高壓電流,將我當場擊暈了。而那首小詩,更使我的心房膨脹起來,擠迫得我連最基本的呼吸都困難了。“寄以真假”,我怎能不明了?他的問候,他的關切,他的喜歡,我怎麼會沒有感覺呢?可是,我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孩,怎麼招架得住這種緣分的襲擊呢?我隻有接受啊,我無法逃脫!
一根細長的睫毛輕輕地落在了信箋上,載著它的,是我的淚。
走廊裏傳來爸爸的腳步聲,我慌忙收起了信紙,來不及按原來的折痕疊起來就胡亂塞進了信封,努力抑製住興奮和眩暈。
爸爸帶了一些吃的東西回來,在我身邊坐下,鑽研著我的神情,說:“謙謙,你這一個月怎麼老是恍恍惚惚的,像是有什麼心事……”
“哦。我自己並不覺得……可能是這病的原因吧……”我夢幻似的說著,盡力將自己的心態和聲音放得平靜,但我發現有些困難。
爸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但是你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常常一個人無緣無故地發笑,或者望著半空發愣。”
原來,我的這些細微的舉動都在爸爸的視線之中。我沒有什麼可以辯的,隻是低下頭去。
爸遞給我一個蘋果:“謙謙,要是有什麼心事,你告訴爸……”
我小心地咀嚼著蘋果,含糊地說:“我知道……爸,你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今晚你就別來了。”
爸馬上反對了我的建議:“那怎麼行?這個病房裏隻有你一個人,我怎麼能不陪你呢!”
“爸!”我輕喊著,“你看我現在沒什麼不舒服的,醫生也說明天可以出院了……”
“是呀,明天就出院了,也就那麼一個晚上,我不會累的。”爸接過我的話,說。
我心裏著急了。此時,我內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就是見到楊叔衡。這個念頭像熊熊大火一般燃燒著我、吞噬著我。我不得不找尋一個合理的借口讓爸回去。我的心頭突然掠過一個想法,讓我全身的興奮因子再一次活躍起來。
“爸,夏黛萍晚上想來陪我……她心情有些不好,想和我說說話……”我故作平靜,事實上,這個謊言還沒從我的嘴裏說出來,我就臉紅了。我低頭緊張地等待著爸的反應。
“哦……”爸輕輕地應了一聲,說,“剛才我無意間確實聽見你那幾個同學在說,你那個朋友夏黛萍這些天心情很糟糕……”
聽到爸這樣說,我就放心大膽了許多,撒嬌地輕輕搖著他的手臂。爸笑著點頭答應了。雖然我的謊言和表演很成功,但還是從心裏覺得對不起爸爸。
為了能讓爸爸放心回去,我吃了好多東西。爸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鍾了。等我猜測爸爸已經走遠了之後,我就下了床,披了件衣服,用醫院服務部的公用電話給楊叔衡打電話。這樣幾個簡單的數字我按了好幾遍都出錯了,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時的感受和心情。在正確按下號碼之後,“嘟”,隻呼叫了一聲,對方就接起了電話。
“何雨謙?”楊叔衡的聲音快速進入了我的耳朵。
他竟知道是我!我又被這樣一個細節感動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安靜而羞澀地答道:“是我。”
顯然,他在話筒那邊激動著,像個吃了蜜糖的小孩子似的,說:“我可以去看你嗎?”
“你來吧……我爸回家了,晚上也不過來了。”我輕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