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俐人歎“人心不古”時,大抵是他的巧計失敗了;但老太爺歎“人心不古”時,則無非因為受了兒子或姨太太的氣。

電報曰:天禍中國。天曰:委實冤枉!

精神文明人作飛機論曰:較之靈魂之自在遊行,一錢不值矣。寫完,遂率家眷移入東交民巷使館界。

倘詩人睡在烽火旁邊,聽得烘烘地響時,則烽火就是聽覺。但此說近於味覺,因為太無味。然而無為即無不為,則無味自然就是至味了。對不對?

寸鐵十二則

——錢玄同

有一個宜興人,姓徐,他替胡適做了兩句詩叫做“跑出西直門,跳上東洋車。”他自以為對於新體的詩模仿得很工。“西”字對“東”字,足見他曾經學過對對子,難得,難得。

有人說,白話詩真不成個東西。我說,這話很對很對。你看,近來竟有清國林孝廉的《白話新樂府》《白話勸孝新道情》,上海小時報上“S”的白話詩,上海某報上周瘦鵑的白話詩,和宜興徐某的白話詩。唉!白話詩還成個什麼東西?

有人看見什麼報上所登的,叫做什麼思孟做的什麼《息邪》,氣得了不得,說:“如此胡說八道,那還了得。我以為蔡、沈、陳、胡、錢、徐、劉諸君,應該起訴才是。”這話我不大讚成,我並非主張“紳士態度”。我以為蔡等諸君該做的事很多,要是耗去寶貴光陰,去和這班人爭論,未免太可惜了。就是沒有事做,也大可吃杯冰其林消消暑,睡它一覺養養神,不還較為值得嗎?

中國殺人的人,最喜歡做《三字經》,最著名的有三句,叫做“莫須有”、“革命黨”、“過激黨”。

“遺老”們說:“中國道德天下第一,道德之中,尤以‘孝’字為最有價值。”昨天有人談論,說:“不知這‘孝’字究竟值幾個大?”我說:“你到‘小有天’‘醒春居’‘沁芳樓’去打聽‘杏酪’或‘杏仁豆腐’的價值就知道。”(按,杏酪是《白話勸孝新樂府》的出典。)

叫做什麼《息邪》的文章裏,有幾句話道:“廝養賤役,樂聞其說,莫不色喜。防禦稍疏,乘間竊發,一旦介士受惑,太阿倒持,如火斯燎,杯水奚救。”奉告他道:“請放心,多打斷幾根‘司的克’就不害事了。”

日本的無政府黨人大杉榮君,打了政府方麵的警察,政府僅罰了他日金五十圓。中國的愛國者潘蘊巢君,做了幾篇主張愛國的文章,國家的審判廳竟判他坐一年監牢做一年苦工。又中國愛國的學生訓斥投降賣國俱樂部的學生,竟被國家的檢察廳提了去,受慘無人道的待遇。又中國的愛國者陳獨秀君,因為散布愛國的傳單,竟被國家的警察廳捉了去,關上兩個月,不許人見麵。

那些自命為“折衷派的文學家”,一麵在那裏搖頭晃腦,讀所謂“駢文”,讀他的什麼“古文”,做幾篇《題……太史……圖序》,或《……三月三日……修禊序》,或《……公……行狀》或《清故……總督……巡撫……公神道碑》;一麵逢人便道,“文學是要革新的”,“我不反對白話文”。這種蝙蝠派的文人,我以為比清室舉人林紓還要下作。

析產的時候,對於老子拍桌大罵,眼紅筋粗,要比兄弟多拿幾個錢,多占幾所房子。“風流”的時候,叫銅匠配了鑰匙,偷開老子的銀箱,拿上成百成千的洋錢,去付嫖貲賭債。這都不算什麼,隻要老子一旦死了,把“罪孽深重,禍延顯考”,“親視含斂,遵製成服”,“搶地呼天,百身莫贖”,“苫塊昏迷,語無倫次”,“不孝孤子,泣血稽顙”……幾個字照例寫了,高孝帽、哭喪棒之類照例戴了、拿了,那孝子的資格便具備了。哈哈!

我前幾天看見一個警察提住一隻狗,拿佩刀砍下一條狗腿。昨天又看見一個警察,拿住佩刀,向狗肚子裏一刺,等他拔了出來一看,真應了舊小說裏的兩句話,叫做“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看了,想起去年有一個朋友對我說:“聽見一個人在那裏大罵,說:‘什麼人道主義,也有人講了,那還了得。’看來此公是講獸道主義的了。”我以為這兩位警察,正該講講獸道主義才是哩。

十一

有一個人說人家“讀小學校的教科書”,他自以為這是挖苦人到了盡頭了。其實,中國人很該讀讀小學校的教科書,或者可以知道一點普通的知識,要是單會套兩句“桓公五年左傳”裏“鄭莊公”的話,是不夠事的。

十二

伏先生:今天的《寸鐵》欄中,先生對於我主張蔡先生等不值得同什麼“思孟”去爭論的意思,有些不以為然。我現在先要聲明,我十四日那塊“寸鐵”,並非對於先生八日那塊“寸鐵”而發的。因為那篇《息邪》發見以後,有個朋友主張,蔡先生應該起訴。我對於這個意見很不以為然,所以煉了十四日那塊“寸鐵”,寫給《國民公報》。現在先生所說的“他們感化力薄弱”,並且要他們想法,“使思孟不再做思孟,並使世界上從此再沒有思孟出現”,這話我卻極端讚成。我以為蔡先生等兩年來所做的事業,都是想“使世界上從此再沒有思孟出現”,可是方法能否達到目的,我們卻要幫他留意的。(感化力卻還有不夠的地方,要不然就不至於有七月十六日的“吃飯”了。滋味好的食品很多,何以單想吃什麼“湖”的“魚”呢。)至於思孟這個人,我雖不敢一口斷定,說他一定不能救濟,但是陷溺已深,恐怕感化甚難。我們局外人,除了口誅筆伐,有什麼法子想呢。至於思孟所要“息”的諸“邪”,我以為他們應該幹“使世界上從此再沒有思孟出現”的事業。對於思孟,隻好用耶穌臨釘死時的話道:“父阿,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事,他們不曉得。”(《路加福音》二十三章三十四節)就此完事了。我對於先生今天那塊“寸鐵”的意見是這樣的。至於我反對起訴的話,是因為就是要起訴,也應該向“法庭”起訴的,若訴“思孟”於“思孟”,那比伯夷老爹說的“以暴易暴”,和孟二哥說的“以燕伐燕”還要無謂,所以我很反對,隨便寫了幾句,和先生談談,先生以為怎樣?

信仰底哀傷

——許地山

在更闌人靜底時候,倫文就要到池邊對他心裏所立底樂神請求說:“我怎能得著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現的,也不能盡地表現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樣,日日添注入我這盞小燈麼?若是能,求你為我,注入些少。”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倫先生聽見這句話,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裏。他舍不得睡,提起樂器來,一口氣就製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覺得滿意,才含著笑,到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還沒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過幾遍;隨即封好,教人郵到歌劇場去。

他底作品一發表出來,許多批評隨著在報上登載八九天。那些批評都很恭維他:說他是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來了!

在深夜底時候,他又到池邊去,垂頭喪氣地對著池水,從口中發出顫聲說:“我所用底音節,不能達我底意思麼?呀,我底天才丟失了!再給我注入一點罷。”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他屢次求,心中隻聽得這句回答。每一作品發表出來,所得底批評,每每使他憂鬱不樂。最後,他把樂器摔碎了,說:“我信我底天才丟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賴底,枉費你眷顧我了。”

自此以後,社會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曉得往哪裏去了。

我想

——許地山

我想什麼?

我心裏本有一條達到極樂園地底路,從前曾被那女人走過底;現在那人不在了。這條路不但是荒蕪,並且被野草、閑花、棘枝、繞藤占據得找不出來了!

我許久就想著這條路,不單是開給她走底,她不在,我豈不能獨自來往?

但是野草、閑花這樣美麗、香甜,我想舍得把他們去掉呢?棘枝、繞藤又那樣橫逆、蔓延,我手裏又沒有器械,怎敢惹他們呢?我想獨自在那路上徘徊,總沒有實行底日子。

日子一久,我連那條路底方向也忘了。我隻能日日跑到路口那個小池底岸邊靜坐,在那裏悵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底道途。

狂風一吹,野花亂墜,池中錦魚道是好餌來了,爭著上來唼喋。我所想底,也浮在水麵被魚喋入口裏;複幻成泡沫吐出來,仍舊浮回空中。

魚還是活活潑潑地遊;路又不肯自己開了;我更不能把所想底撇在一邊。呀!

我定睛望著上下遊泳底錦魚;我底回想也隨著上下遊蕩。

呀,女人!你現在成為我“記憶底池”中底錦魚了。你有時浮上來,使我得以看見你;有時沉下去,使我費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葉底下,或某塊沙石之間。

但是那條路底方向我早忘了,我隻能每日坐在池邊,盼望你能從水底浮上來。

堅毅之酬報

——鄒韜奮

一個人做事,在動手以前,當然要詳慎考慮;但是計劃或方針已定之後,就要認定目標進行,不可再有遲疑不決的態度。這就是堅毅的精神。

大思想家烏爾德(William Wirt)曾經說過:“對於兩件事,要想先做哪一件,而始終不能決定,這種人一件事都不會做。還有人雖然決定了一件事的計劃,但是一聽了朋友的一句話,就要氣餒;其先決定這個意思,覺得不對,既而決定那個意思,又覺得不對;其先決定這樣辦法,覺得不對,既而決定那樣辦法,又覺得不對;好像船上雖然有了羅盤針,而這個羅盤針卻跟著風浪而時常變動的;這種人決不能做大事,決不能有所成就,這種人不能有進步,至多維持現狀,大概還不免退步!”

有一個報界訪員問發明家愛迭生:“你的發現是不是往往意外碰到的?”他毅然答道:“我從來沒有意外碰到有價值的事情。我完全決定某種結果是值得下工夫去得到的,我就勇邁前進,試了又試,不肯罷休,直到試到我所預想的結果發生之後,我才肯歇!……我天性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無論什麼事,一經我著手去做,我的心思腦力,總完全和他無頃刻的分離,非把他做好,簡直不能安逸。”

堅毅的仇敵是“反抗的環境”,但是我們要知道“反抗的環境”正是創造我們能力的機會。反抗的環境能使我們養成更強烈的抵禦的力量;每戰勝過困難一次,便造成我們用來抵禦其次難關的更大的能力。

文豪嘉萊爾(Carlyle)千辛萬苦的著成一部《法國革命史》。當他第一卷要付印的時候,他窮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押與一個鄰居,不幸那本稿子跌在地下,給一個女仆拿去加入柴裏去燒火,把他的數年心血,幾分鍾裏燒得幹幹淨淨!這當然使他失望得不可言狀,但是他卻不是因此灰心的人。又費了許多心血去搜集材料,重新做起,終成了他的名著。

就是一天用一小時工夫求學問,用了十二年工夫,時間與在大學四年的專門求學的時間一樣,在實際經驗中參證所學,所得的效益更要高出萬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