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的偉力

——鄒韜奮

“閑暇”兩個字,用再平常一點的話講起來,就是“空的時候”。

金屑

在美國費列得費亞的造幣廠地板上,常用造幣材料餘下小如細粉的金屑,看過去似乎是很細微不足道,但是當局想法把它聚集攏來,每年居然省下好幾千圓的金洋!能用閑暇偉力的成功人,也好像這樣。

短的閑暇

我們常聽見人說:“現在離用膳時候隻有五分鍾或十分鍾了,簡直沒有時候可以做什麼事了。”但是我們試想世界上有多少沒有良好機會的苦兒,竟利用許多短的閑暇,成功大業,便知道我們所虛擲的閑暇時間,倘若不虛擲,能利用,已足使我們必有所成。此處閑暇時間外的本來的工作時間尚不包括在內,可見閑暇的偉力,真非常人所及料!

格蘭斯敦

格蘭斯敦是英國最著名的政治家,他的法律的政治的名著,世界上研究法律政治的人無不佩服的。但是他一生無論什麼時候,身邊總帶一本小書,一有閑暇的時候,就翻來看,所以他日積月累,學識淵博。大家隻曉得他的學識湛深,而不曉得他卻是從利用閑暇偉力得來。

法拉台

法拉台(Michael Faraday)是電學界極著名的發明家。他貧苦的時候是受人雇用著訂書的,一天忙到晚;但是他一有一點閑暇,就一心一意做他的科學試驗。有一次他寫信給他的朋友說:“我所需要的就是時間,我恨不能買到許多‘寫意人’的‘空的鍾頭,甚至空的日子’。”但是有“空的鍾頭”“空的日子”的“寫意人”,反多一無貢獻,和“草木同腐”,遠不及“一天忙到晚”的法拉台,就在他能利用閑暇的偉力。

雖忙

一個人雖忙,每日隻要能抽出一小時,如果用得其法,雖屬常人也能精熟一種專門科學。每日一小時,積到十年,本屬毫無知識的人,也要成為富有學識的人。

心之所好

尤其是年輕的人,在本有工作之外,遇有閑暇時候,總須有一種“心之所好”的有益的事做。這種事和他原有的工作有無關係,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真正“心之所好”,有“樂此不疲”的態度。

現今

“現今”的時間,是我們立誌可以作任何事的“原料”;用不著過於追想“已往”,夢想“將來”,最重要的是盡量地利用“現今”。

生命的寶燈

——廬隱

親愛的:

我渴,我要喝翡翠葉上的露珠;我空虛,我要擁抱溫軟的主軀;我眼睛發暗,我要看明媚的心光;我耳朵發聾,我要聽神秘的幽弦。嗬!我需要一切,一切都對我冷淡,可憐我,這幾天的心情徨於憂傷。

我悄對著緘默陰沉的天空虔誠的禱祝,我說:“萬能的主上帝,在這個世界裏,我雖然被萬彙摒棄,然而荼毒我的不應當是你,我願將我的生命寶藏貢獻在你的丹墀,我將終身作你的奴隸,隻求你不要打破我幻影的倩麗!”

但是萬能的主上帝說:“可憐的靈魂嗬,你錯了,幸福與坎坷都在你自己。”

嗬,親愛的,我自從得到神明的詔示後,我不再作無益的悲傷了。現在我要支配我的生命,我要裝飾我的生命,我便要創造我的生命。親愛的,我們是互為生命光明的寶燈,從今後我將努力的挹住你在我空虛的心宮——不錯,我們隻是“一”,誰能夠將我們分析?——隻是惡劇慣作的撒旦,他用種種的法則來隔開我們,他用種種陰霾來遮掩我們,故意使我們猜疑,然而這又何濟於事?法則有破碎的時候,陰霾有消散的一天,最後我們還是複歸於“一”。親愛的,現在我真的心安意定,我們應當感謝神明,是它給了我們絕大的恩惠。

我們的生命既已溶化為“一”,那裏還有什麼傷痕?即使自己抓破了自己的手,那也是無怨無忌,輕輕的用唇——溫氣的唇,來拭淨自痕,創傷更變為神秘。親愛的,放心吧,你的心情我很清楚,因為我們的心弦正激蕩著一樣的音浪。願你千萬不要為一些小事介意!

這幾天日子過得特別慢,星期(天)太不容易到了。親愛的,你看我是怎樣的需要你嗬。你這幾天心情如何?我祝福你快樂!

夜的奇跡

——廬隱

宇宙僵臥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這黝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隻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山巔古寺危立在白雲間,刺心的鍾罄,斷續的穿過寒林,我如受彈傷的猛虎,奮力的躍起,由山麓竄到山巔。我追尋完整的生命,我追尋自由的靈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圍裹住,一切都顯示著不可挽救的悲哀。籲!我何愛惜這被苦難剝蝕將盡的屍骸?我發狂似的奔回林叢,脫去身上血跡斑斑的征衣,我向群星懺悔,我向悲濤哭訴!

這時流雲停止了前進,群星忘記了閃爍,山泉也住了嗚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繞過叢林,不期來到碧海之濱,嗬!神秘的宇宙,在這裏我發現了夜的奇跡。

黝黑的夜幔輕輕的拉開,群星吐著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躑躅於雲間,白色的海浪吻著翡翠的島嶼,五色繽紛的花叢中隱約見美麗的仙女在歌舞。她們顯示著生命的活躍與神妙。

我驚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來如此的奇跡!

我怔立海濱,注視那島嶼上的美景,忽然從海裏湧起一股凶浪,將島嶼全個淹沒,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隻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籲!宇宙布滿了羅網,任我百般紮掙,努力的追尋,而完整的生命隻如曇花一現,最後依然消逝於惡浪,埋葬於塵海之心。自由的靈魂,永遠是夜的奇跡!——在色相的人間,隻有汙穢與殘刻,籲!我何愛惜這被苦難剝蝕將盡的屍骸——總有一天,我將焚毀於我自己鬱怒的靈焰,拋這不值一錢的膿血之軀,因此而釋放我可憐的靈魂!

這時我將摘下北鬥,拋向陰霾滿布的塵海。

我將永遠歌頌這夜的奇跡!

詩與哲理

——朱自清

新詩的初期,說理是主調之一。新詩的開創人胡適之先生就提倡以詩說理,《嚐試集》裏說理詩似乎不少。俞平伯先生也愛在詩裏說理;胡先生評他的詩,說他想兼差作哲學家。郭沫若先生歌頌大愛,歌頌“動的精神”,也帶哲學的意味;不過他的強烈的情感能夠將理融化在他的筆下,是他的獨到處。那時似乎隻有康白情先生是個比較純粹的抒情詩人。一般青年以詩說理的也不少,大概不出胡先生和郭先生的型式。

那時是個解放的時代。解放從思想起頭,人人對於一切傳統都有意見,都愛議論,作文如此,作詩也如此。他們關心人生,大自然,以及被損害的人。關心人生,便闡發自我的價值;關心大自然,便闡發泛神論;關心被損害的人,便闡發人道主義。泛神論似乎隻見於詩;別的兩項,詩文是一致的。但是文的表現是抽象的,詩的表現似乎應該和文不一樣。胡先生指出詩應該是具體的。他在《談新詩》裏舉了些例子,說隻是抽象的議論,是文不是詩。當時在詩裏發議論的確是不少,差不多成了風氣。胡先生所提倡的“具體的寫法”固然指出一條好路。可是他的詩裏所用具體的譬喻似乎太明白,譬喻和理分成兩橛,不能打成一片;因此,缺乏暗示的力量,看起來好像是為了那理硬找一套譬喻配上去似的。別的作者也多不免如此。

民國十四年以來,詩才專向抒情方麵發展。那裏麵“理想的愛情”的主題,在中國詩實在是個新的創造;可是對於一般讀者不免生疏些。一般讀者容易了解經驗的愛情;理想的愛情要沉思,不耐沉思的人不免隔一層。後來詩又在感覺方麵發展,以敏銳的感覺為抒情的骨子,一般讀者隻在常識裏兜圈子,更不免有隔霧看花之憾。抗戰以後的詩又回到議論和具體的譬喻,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當然,這時代詩裏的議論比較精切,譬喻也比較渾融,比較二十年前進步了;不過趨勢還是大體相同的。

另一方麵,也有從敏銳的感覺出發,在日常的境界裏體味出精微的哲理的詩人。在日常的境界裏體味哲理,比從大自然體味哲理更進一步。因為日常的境界太為人們所熟悉了,也太瑣屑了,它們的意義容易被忽略過去;隻有具有敏銳的手眼的詩人才能把捉得住這些。這種體味和大自然的體味並無優劣之分,但確乎是進了一步。我心裏想著的是馮至先生的《十四行集》。這是馮先生去年一年中的詩,全用十四行體,就是商籟體寫成。十四行是外國詩體,從前總覺得這詩體太嚴密,恐怕不適於中國語言。但近年讀了些十四行,覺得似乎已經漸漸圓熟;這詩體還是值得嚐試的。馮先生的集子裏,生硬的詩行便很少;但更引起我注意的還是他詩裏耐人沉思的理,和情景融成一片的理。

這裏舉兩首作例。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裏,它白晝時

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

原野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隻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罷!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裏: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一八)

旅店的一夜是平常的境界。可是親密的,生疏的,“織在我們心裏”。房間有它的過去未來,我們不知道。“來的道路”是過去,隻記得一點兒;“明天走”是未來,又能知道多少?我們的生命像那“一望無邊的”“朦朧的”原野,“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誰能“認識”得清楚呢?——但人生的值得玩味,也就在這裏。

我們聽著狂風裏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裏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生了千裏萬裏的距離: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各自東西。

我們緊緊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隻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二一)

茅屋裏風雨的晚上也隻是平常的境界。可是自然的狂暴映襯出人們的孤單和微弱;極平常的用具銅爐和瓷壺,也都“向往”它們的老家,“像風雨中的飛鳥,各自東西”。這樣“孤單”,卻是由敏銳的感覺體味出來的,得從沉思裏去領略——不然,恐怕隻會覺得怪誕罷。聞一多先生說我們的新詩好像盡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馮先生這一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