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陰鬱的一天

——柴達

白日一整天都在勞作,而四周到處都有人忙著。白天我覺得,由於那一天的勞作和那一天的交涉,那一天的一切工作,在終日時刻都已全部完結。我沒有餘暇來思索:還有什麼話語殘留在心窩。

今天早晨,雲煙漫漫,天際墨墨。今天,全天的勞作又堆積在我的麵前,而人們又雲集在周圍。然而,我今天卻覺得,鬱結在心頭的一切,是無法把它們拖出來加以消滅。

人,可以渡過大海,飛越高山,鑿穿地下的宮闕而偷出珠寶,但是一個人內心的話語,卻怎麼也不能將另一個人毀滅。

今天,在這陰鬱的早晨,我那被俘的話語,正在心裏展翅擊搏。藏納在心裏的人問道:“我那一位永恒的人在哪裏?莫非是他使我心裏的萬月陰雲變得赤貧、把一切雨露攝握!?”

今天,在這陰鬱的早晨,我聽到,那內心裏的話語隻是把緊閉的門栓撥弄。我在想:我怎麼辦呢?是在誰的召喚下我的話語越過勞作的柵欄,手持樂曲的火炬立即去幽會世界?是在誰的眼神暗示下,我那一切散亂的痛苦立刻彙成了一種歡樂,變成了一種灼灼閃爍的光火?我隻能給予用這種曲調來祈求我的人以一切。我那毀滅一切的苦行者又佇立在街道上的哪個角落?

我內心的痛苦,今天披上了赭色的袈裟。它想走向外邊的路,走向這遠離一切勞作之外的路,這條路猶如獨弦琴的弦一樣,在隱藏在心裏的人物的步履下,嗡嗡鳴響著。

我的靈魂

——尼采

啊,我的靈魂!再沒有比你更仁愛、更豐滿和更博大的靈魂!過去和未來的交彙,還有比你更切近的地方嗎?

啊,我的靈魂!我已給了你一切,現在的我兩手空空!你微笑而憂鬱地對我說:“你是要我感謝你嗎?”

給予者不是因為接受者已接受而應感謝嗎?贈予不就是一種需要嗎?接受不就是慈悲嗎?

啊,我的靈魂!我懂得了你的憂鬱的微笑,現在你的過剩的豐裕張開了渴望的雙手了!

你的富裕眺望著暴怒的大海,尋覓而且期待,過盛的豐裕的渴望從你的眼光之微笑的天空中眺望!

真的,啊,我的靈魂!誰能看見你的微笑而不流淚?在你的過剩的慈愛的微笑中,天使們也會流淚。

你的慈愛,你的過剩的慈愛,不會悲哀,也不啜泣。啊,我的靈魂!為什麼你的微笑,渴望著眼淚?為什麼你的微顫的嘴唇,渴望著嗚咽?

“一切的啜泣不都是抱怨嗎?一切的抱怨不都是控訴嗎?”你如是對自己說。啊,我的靈魂!因此你寧肯微笑而不傾瀉你的悲哀——

不在迸湧的眼淚中傾瀉所有關於你的豐滿的悲哀,所有關於葡萄的收獲者和收獲刀的渴望!

啊,我的靈魂!你不啜泣,也不在眼淚之中傾瀉你的紫色的悲哀,甚至於你不能不唱歌!看啊!我自己笑了,我對你說著這預言:

你不能不高聲地唱歌,直到大海都平靜地傾聽著你的渴望,——

直到,在平靜而渴望的海上,小舟漂動了,這金色的奇跡,在金光的周圍,一切善惡和奇異的東西舞動著——

一切大動物和小動物及一切有著輕捷的奇異的足可以在藍絨色海上跳舞的。

直到他們都向著金色的奇跡,這自由意誌的小舟及其支配者!但這個支配者就是收獲葡萄者,他持著金剛石的收獲刀期待著。

頭發裏的世界

——波特萊爾

讓我長久地呼吸你頭發裏的氣息,讓我將麵龐沉到那裏去,如口渴的人在泉水中。讓我用我的手來揮動它如一條黛香的手巾,將記憶揮散在空氣裏。

你倘若能知道我在你頭發裏的一切所見,一切所感覺,一切所思嗎!我的靈魂在香氣之上旅行,正如別人的靈魂在音樂之上徜徉一樣。

從你的頭發升起一個圓滿的夢,充塞著帆與檣;它容納大海,在這上麵,暖風送我向優美的國土。在那裏,天空更藍更深,大氣被果實樹葉和人所薰香了。

在你的頭發的大洋裏,我見一海港,低唱著憂鬱的歌,用了各民族的強壯的人們和各種形狀的船舶,在垂著永久之熱的巨大的天空上,雕鏤他們的微妙細巧的建築。

在你的頭發的愛撫裏,在充滿花朵的瓶盎和清心的噴泉中間,在大船的船室裏,我為海港的波動所搖蕩,不禁心神倦怠。

在你的頭發的熾熱的分披裏,我呼吸那夾著阿片和糖和煙草的氣息;在你的頭發的夜裏,我看見熱帶的天的無窮的照耀;在你的頭發的茸條似的岸邊,我因為柏油魔香和科科油混雜的氣息而沉醉了。

讓我久久地咬你濃厚的黑頭發。我在齧你彈力的反逆的頭發時,這似乎是我正在吞噬記憶。

內心深處的日落

——普魯斯特

智慧也如同大自然一樣,有其自身的景象。日出和月光深深地感動著我,經常使我欣喜若狂,直至流淚,可我卻從未超越智慧這種博大而憂鬱的擁抱。

在傍晚時分的散步之時,這種擁抱在我們的心靈中泛起高低起伏的波濤,宛如海麵上熠熠生輝的夕陽。於是我們在黑夜中加快步伐。一隻比騎兵更快的可愛動物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讓人眼睛看不過來,心神陶醉,我們顫顫巍巍、滿懷信任和喜悅地把自己交付給洶湧澎湃的思潮。

我們最好是掌握並且操縱這些思潮,可我們感到越來越難抵禦它們的控製。我們懷著深情走遍昏暗的田野,向被黑夜籠罩的橡樹、向莊嚴肅穆的鄉村、向製約我們、讓我們陶醉的衝動的證人致意。

抬起眼睛仰望天空,從告別太陽而激動的雲層之間,我們感慨地辨認出我們思想的神秘反照。我們越來越快地隱沒在田野之中,狗跟隨著我們,馬載著我們,朋友不聲不響,但有時我們身邊甚至沒有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衣領上的花朵或發熱的手中歡快轉動的手杖,至少從目光和眼淚中收到了來自我們狂喜的憂鬱貢品。

你這完美迷人的人啊

——愛倫·泰瑞

啊!你這完美迷人的人啊。你真是個可愛的寶貝兒!你的信和我的冷雞排成了我的晚餐,進餐時我始終笑個不停。離開“工場”前我聽亨利·歐文說你明天中午12點30分要與他會麵,這使我很高興。然後他帶我回家,但並沒有進屋。後來又收到你的信,還有明天發行的《星期六評論》!!

不要誤解我的話,不要把我看成一個“從未見過一位值得見麵和結識的男人”的可愛又可憐的人物!這不是事實。我曾見到過許多出色的家夥,他們全都值得結識,我一直愛他們(不要誤解我的話),並已對沒完沒了地關懷他們感到疲憊不堪,可是我從未拋棄過他們(這真不合理)。你一定要把你的劇本讀給我聽。我可以拿到《康蒂妲》嗎?你是不是認為我會帶著它逃走?

對了——我就是一位“親切的女人”。已經有好多人這樣告訴我了。啊,晚安,你這招人疼愛的活寶。你真是太好了!明天十二點半時,我可能不在那裏。但是我知道,歐文在見過你後會立刻驅車趕到我這裏來,根據他的觀點,把有關你的一切都告訴我。但他是一個如此聰明的老傻瓜,當我們一起結識某人時,他總是通過我的眼光去觀察對方——評論家除外!

剛剛又讀了一遍你的信,忍不住又笑出聲來。謝天謝地這裏隻有我一個人。已經1點鍾了。晚安——還有早安。

你這個活寶!第九章哲理篇

夜頌

——魯迅

愛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鬥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燈前,常常顯得兩樣。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麵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裏。

雖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見掌,有漆黑一團糟。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們從電燈下走入暗室中,伸開了他的懶腰;愛侶們從月光下走進樹陰裏,突變了他的眼色。夜的降臨,抹殺了一切文人學士們。當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的白紙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隻剩下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圈,像見於佛畫上麵似的,籠罩在學識不凡的頭腦上。

愛夜的人於是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馬路邊的電光燈下,閣閣的走得很起勁,但鼻尖也閃爍著一點油汗,在證明她是初學的時髦,假如長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將使她碰著“沒落”的命運。一大排關著的店鋪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緩開足的馬力,吐一口氣,這時之覺得沁人心脾的夜裏的拂拂的涼風。

愛夜的人和摩登女郎,於是同時領受了夜所給與的恩惠。

一夜已盡,人們又小心翼翼的起來,出來了;便是夫婦們,麵目和五六點鍾之前也何其兩樣。從此就是熱鬧,喧囂。而高牆後麵,大廈中間,深閨裏,黑獄裏,客室裏,秘密機關裏,卻依然彌漫著驚人的真的大黑暗。

現在的光天化日,熙來攘往,就是這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隻有夜還算是誠實的。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

從幽默到正經

——魯迅

“幽默”一傾於諷刺,失了它的本領且不說,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又要來“諷刺”,來陷害了,倘若墮於“說笑話”,則壽命是可以較為長遠,流年也大致順利的,但愈墮愈近於國貨,終將成為洋式徐文長。當提倡國貨聲中,廣告上已有中國的“自造舶來品”,便是一個證據。

而況我實在恐怕法律上不久也就要有規定國民必須哭喪著臉的明文了。笑笑,原也不能算“非法”的。但不幸東省淪陷,舉國騷然,愛國之士竭力搜索失地的原因,結果發見了其一是在青年的愛玩樂,學跳舞。當北海上正在嘻嘻哈哈的溜冰的時候,一個大炸彈拋下來,雖然沒有傷人,冰卻已經炸了一個大窟窿,不能溜之大吉了。

又不幸而榆關失守,熱河吃緊了,有名的文人學士,也就更加吃緊起來,做挽歌的也有,做戰歌的也有,講文德的也有,罵人固然可惡,俏皮也不文明,要大家做正經文章,裝正經臉孔,以補“不抵抗主義”之不足。

但人類究竟不能這麼沉靜,當大敵壓境之際,手無寸鐵,殺不得敵人,而心裏卻總是憤怒的,於是他就不免尋求敵人的替代。這時候,笑嘻嘻的可就遭殃了,因為他這時便被叫作:“陳叔寶全無心肝”。所以知機的人,必須也和大家一樣哭喪著臉,以免於難。“聰明人不吃眼前虧”,亦古賢之遺教也,然而這時也就“幽默”歸天,“正經”統一了剩下的全中國。

明白這一節,我們就知道先前為什麼無論貞女與淫女,見人時都得不笑不言;現在為什麼送葬的女人,無論悲哀與否,在路上定要放聲大叫。

這就是“正經”。說出來麼,那就是“刻毒”。

烽話五則

——魯迅

父子們衝突著。但倘用神通將他們的年紀變成約略相同,便立刻可以像一對誌同道合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