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陽的話
——島崎藤村
“早上好!”
我向太陽隱身的地方致意。沒有回答。今天仍舊是太陽隱居的日子。
讓我在這裏寫下一點自己記憶中的事吧。我第一次發現太陽的美,並不是在日出的瞬間,而是在日落的時刻。我已經是十八歲的青年了。當時在我的周圍,雖然也有人教給我對大自然的很淡然的愛,但是沒有人指示我說:你看那太陽。我在高輪禦殿山的樹林中發現了正在沉落的夕陽,為了分享那從未有過的驚奇與喜悅,我發狂般地向一起來遊山的朋友跑去。我和朋友二人,眺望著日落的美景,在那裏站立了許久許久。那時充滿在我胸中的驚奇與歡樂,至今仍舊難以忘懷。
然而,更使我難以忘懷的,乃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太陽在我的精神內部升起的時候。我青年時代的生活頗多坎坷不平,時時與艱難為伴,在漫長而暗淡的歲月裏,我連太陽的笑臉也不曾仰望過。偶爾映入我眼裏的,不過是沒有溫度,沒有味道,沒有生氣,隻是朝從東方出,夕由西天落的紅色、孤獨的圓輪。在我二十五歲的青年時代,我感到寂寞無聊而去仙台旅行,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懂得了自己的生命內部也有太陽升起的時刻。
陽光的饑餓——我渴求陽光的願望本是極其強烈的。但是,在似亮非亮的暗淡籠罩的日子裏,我也曾非常失望過。我也曾幾次失去了太陽。甚至連渴求太陽的願望也時而變得淡漠。太陽遠離我而存在,在我的眼裏,它的麵容永遠是毫無意義的,悲哀痛苦的。
然而,曾一度懂得在自己的生命內部也會有太陽升起之時的我,幾經彷徨後,又回歸到等待黎明的心境。不論是在每年的冬季要持續五個月之久的信濃山區,還是在好似新開墾的處女地的東京郊外的田野,或是在便於觀賞那城鎮上空的日出的隅田川的岸邊,我一直在翹盼著天明,不僅如此,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也曾淪為異邦的旅人。在那時,無論從宛若紫色的泥土般的遙遠的海上,無論從看去如同夢境般流瀉著藍色磷光的熱帶地區的水波之間,也無論是在如冰的石建築鱗次櫛比、林蔭樹淒冷昏黑、萬物仿佛全部結凍了似的寒冷的異鄉街頭,我仍然在固執地盼著天明。甚而在夢中思念著遙遠的日出,踏著朝霞向故鄉迢迢歸來。
我等待了三十多年。恐怕我的一生就要在這樣的等待中度過了。然而,誰都可以擁有太陽。我們的當務之急不僅僅是要追趕眼前的太陽,更重要的是要高高地舉起自己生命內部的太陽。這種想法與日俱增,在我年輕的心靈中深深地紮下了根。
現在我所想象的太陽,已經到了古稀高齡。僅就記憶中的,自物心相合以後的太陽的年齡,如今已經是五十有三。如果加上我無從記得的從前的年齡,那麼太陽是怎樣一位長壽的老人,則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知曉的。
人若到了五十有三的年齡,不衰老者極為少見。頭發逐年增白,牙齒先後脫落,視力也日漸減弱。曾是紅潤的雙頰,變得就像古老的岩壁一樣,刻上了層層皺紋。甚至還在皮膚上留下如同貼在地上的地苔一樣的斑點。許多親密的人相繼過世,不可思議的疾病與晚年的孤獨,在等待著人們。與人的如此軟弱無力相比,太陽的生命力實在是難以估量的。看它那無休無止的飛翔、騰躍,以及每夜沉落不久又放射出紅色朝霞的生氣、真正擁有豐富的老年的,除太陽之外,更有何者?然而,在這個世上,最古老的就是最年輕的。這個道理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心靈。
“早上好!”
我再一次致意。仍舊沒有回答。然而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而且感覺到了自己內部的太陽正在醒來,因此我堅信,黎明一定會在不遠的將來光臨。
孤獨
——亨利·大衛
天邊漸漸被晚霞映紅,我獨坐那裏與這美景相融。夜幕降臨了,風兒依然在林中呼嘯,水仍在拍打著堤岸,一些生靈唱起了動聽的催眠曲。夜晚並未因黑暗而寂靜,猛獸在追尋獵物。這些大自然的生靈使得生機勃勃的白晝不曾間斷。
我與遠處黑黢黢的峰巒有一英裏之遙,舉目四望,不見一片房舍,四周的叢林圍起一塊屬於我的天地。遠方鄰近水塘的一條鐵路線依稀可辨,隻是絕大部分時間,這條鐵路像是建在莽原之上,少有車過。我時而誤認為這裏是亞洲或非洲,而不是新英格蘭,我獨享太陽、月亮和星星,還有我那小小的天地。
我知道友誼是不分國界和類別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生物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相通的。對於生活在大自然之中的人來說,永遠沒有絕望的時候。我生活中的一些最愉快的時光,莫過於春秋時日陰雨連綿獨守空房的時候。
“你一個人住在那兒一定很孤獨,很想見見人吧,特別是在雨雪天裏。”我經常被這樣問。“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不也隻是宇宙中的一葉小舟嗎?我為什麼會感到孤獨呢?我們的地球不是在銀河係之中嗎?”我真想這樣回答他們。將人與人分開並使其孤獨的空間是什麼?我認為軀體的臨近並非能拉近心之距離。試問,我們最喜歡逗留何處?當然不是郵局,不是酒吧,不是學校,更非副食商店;縱使這些場所使人摩肩接踵。我們不願住在人多之處,而喜歡與自然為伍,與人類生命的不竭源泉接近。
我覺得經常獨處使人身心健康。與人為伴,即便是與最優秀的人相處也會很快使人厭倦。我喜歡獨處,至今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代替獨處時感受的朋友。當我們來到異國他鄉,雖置身於滾滾人流之中,卻常常比獨處家中更覺孤獨。孤獨不能以人與人的空間距離來度量。一個專於書本的學生,即使置身於似市場的教室也能夠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整天在地裏鋤草或在林中伐木的農夫雖孤身一人,卻並不感到孤獨,原因在於他心中有樹、有草陪伴。但一旦回到家裏,他不會繼續獨處一方,而必定與家人鄰居聚在一起,以補償所謂一天的“寂寞”。於是,他開始困惑:學生怎麼能整夜整天地單獨坐在房子裏而不感到厭倦與沮喪。他沒能意識到,學生盡管坐在屋裏,卻正像他在田野中鋤草,在森林中伐木一樣。
社會存在的意義早已升值。盡管我們接觸頻繁,但卻沒有時間從對方身上發現新的價值。我們不得不遵守著世俗中的一套條條框框,即所謂“禮節”與“禮貌”,才能調和這頻繁的接觸,不至於變得忍無可忍大打出手。在郵局中,在客棧裏,在黑夜的篝火旁,我們到處相逢。我們擠在一起,互相妨礙,彼此設障,長此以往,怎能做到相敬如賓?毫無疑問,保持距離不是內心疏遠,更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重要交流。假如每平方公裏的土地上隻住一個人——就像我現在這樣,那將更好。頻繁地接觸不易發現問題,時近時遠才能認清人的價值。
身居陋室,以物為伴,獨享閑情,特別是清晨無人來訪之時。我想這樣來比喻,也許能使人對我的生活略知一斑:我不比那湖中嬉水的鴨子或沃爾登湖本身更孤獨,那湖水又以何為伴呢?我好比茫茫草原上的一株蒲公英,好比一片菜葉,一隻蝴蝶,一隻蜻蜓,我們都不感到孤獨。我好比一條小溪,或那一顆北極星;好比那南來的風,四月的雨,一月的霜,或那新居裏的第一隻爬蟲,我們都不感覺孤獨。
青春的秘密
——托爾斯泰
啊,青春,青春,你無所顧忌,你仿佛擁有宇宙間一切的寶藏,連憂愁也給你安慰,連悲哀也對你有幫助,你自信而大膽,你說:瞧吧!隻有我才活著。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時時刻刻地飛走了,不留一點痕跡,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陽下麵的雪一樣,消失了。
也許你魅力的整個秘密,並不在於你能夠做任何事情,而在於你能夠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正在於你浪費盡了你自己不知道怎樣用到別處去的力量,正在於我們中間每個人都認真地以為自己是個浪子,認真地認為他有權利說:“啊,倘使我不白白耗費時間,我什麼都辦得到!”
我也是這樣……那個時候,我用一聲歎息,一種淒涼的感情送走了我那曇花一現的初戀的幻夢的時候,我希望過什麼,我期待過什麼,我預見了什麼光明燦爛的前途嗎?
然而我希望過的一切,有什麼實現了呢?現在黃昏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到我的生命上來了,在這個時候,我還有什麼比一瞬間消逝的春潮雷雨的回憶更新鮮、更可寶貴呢?
生命的春天
——塞繆爾·約翰遜
每個人都會不滿足於現狀,多少總要馳騁幻想未來的幸福,而且,會憑借解脫眼前困惑他的煩惱,憑借他獲得的利益,去把握時間以謀求改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