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憎惡
——左拉
有所憎惡是神聖的事情。它是健全有力之心靈憤怒的表現,是厭惡平庸和愚蠢的戰鬥性的表現。厭惡,就是對自己熾熱和高尚靈魂的感受,它就是對無恥和愚蠢的世事予以蔑視的廣泛的體驗。
憎惡使人得到寬慰,憎惡能表達正義,憎惡就更顯得重要。
每當我對我的時代庸俗乏味的事物進行一次反抗之後,我便感到自己更加年輕和更加勇敢了。我把憎惡和自豪當成我的兩個客人:我在孤獨的時候,我感到高興,因為我孤獨是由於我痛恨損害正義和真理的人。如果說今天我有些價值的話,那是我與眾不同,我有所憎惡。
我憎惡那些沒有價值和軟弱無能的人;他們讓我討厭。他們使我熱血沸騰,心情煩躁。每當看到這些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走起路來蹣跚得像鵝一樣的家夥,我就火冒三丈。在生活中,我每走兩步就不免遇到三個白癡,這便是我感到煩惱的緣故。生活的大道本來是平坦的,可是由傻瓜們組成的人群卻擋住了你的去路,他們庸俗談話的唾沫直往你臉上濺。他們走著,談著,不論是他們的姿勢和聲音,都使我感到極其不快,以至我,像斯湯達一樣,寧可要一個搗蛋的家夥,也不喜歡一個傻瓜。我要問,我們要這些人有用處呢?在戰鬥和必須前進的時刻,我們卻被他們纏住了。我們正離開舊世界,在奔向一個新世界。他們卻帶著否定的笑容,荒唐的格言,側身於我們的懷抱,跳進我們的腿肚間;他們使我們處於危險而艱難的狹路。我們全身都在搖晃,他們折磨我們,使我們喘不過氣來。纏住我們不放。噯,怎麼搞的!我們已處在鐵路和電報無限而絕對地控製我們肉體和精神的時代,處在人的精神正在產生一種新的真理的嚴重而不安寧的時代,而那些無視現實的微不足道而又愚昧無知的人,卻在他們那狹窄而令人作嘔的平庸池沼裏停滯不前。天際的視野在不斷擴大,陽光升起,布滿了天際。而他們,他們卻樂於沉迷在不冷不熱的泥漿裏,他們的肚子以一種緩慢的享受動作在消化食物;他們緊閉起被陽光直射的貓頭鷹似的眼睛,他們叫嚷說別人打擾他們,說他們無法睡大覺了,一麵悠閑地反芻他們在低級蠢話的牲口槽裏用口嚼進的飼料。即使人們給我們一些瘋子,我們還能把他們派某種用場;瘋子們也在思想;他們每一個人有些過分緊張的想法,因而損害了他們智慧的活力;而這些人呢,這些人在思想上和心靈上都是病態的人,是雖然充滿生命與力量,但卻可憐的人。我是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因為我總是希望在他們混亂的思想中能閃現出一絲最高真理的光芒。可是,願上帝發發慈悲,還是消滅掉那些傻瓜和庸人,那些無用的人和低能兒吧。得有一些法律,以便使我們從這些閉著眼睛胡說大白天是夜晚的人中間掙脫出來。對於有勇氣,有毅力的人來說,現在是他們的九三年的時候了,而庸人們蠻橫無禮的權勢使大家都感到頭痛,庸人們應該成批地被扔到“沙灘廣場”去。
我憎惡他們。
我厭惡那些糾纏於個人意見的人,他們成堆成夥地走著,互相擠來擠去,低著頭望地麵而不願看那天空的燦爛陽光。他們每一夥都有自己的神明,自己的偶像,他們扼殺了人類偉大的真理,把它放在他們的祭壇上,在巴黎,這樣的人有成百上千,每個角落都有二三十個,還有一個高高在上的講壇,他們高踞於上,誇誇其談地教訓人民。他們不慌不忙地踱著方步,帶著極其庸俗無聊的端莊神情進行。一旦別人打擾了他們幼稚和盲目的信仰,他們便發出聲嘶力竭的叫喊。他們大家都知道這些人,我的朋友,詩人們,小說家們,學者和一般好奇的人們,你們曾去敲過這些大人物的門,他們把門關得緊緊的,在修剪他們的指甲;他們高聲和我談話,目的是讓大家聽見,而他們卻像是膽怯而氣量狹小的教堂執事,把你們拋在他們的小教堂之外。你們要講,他們因你們缺乏經驗而取笑我們,那種否定一切事實的經驗不是他們的過錯。不妨敘述一下您第一篇文章的遭遇,當您帶著您誠實而充滿信心的散文前去而竟遇到這樣的回答:“您讚揚一個人有才能,而這個人對我們來說不見得有才能,而對任何人來說,都談不上有什麼才能。”這個聰明而公正的巴黎竟給我們演了這樣一出好戲!不論在天上,或是在地下,在一個廣闊的領域內,確實存在著一個真理,一個唯一而絕對的,它主宰眾人並把我們推向未來的真理。而在這裏,卻有一百個互相矛盾和互相廝殺的真理,一百個互相侮罵的學派,一百群嚎叫著拒絕前進的牲畜。一些人對一去不複返的往事表示惋惜,另一些人卻夢想永遠不會實現的前程;而那些隻考慮現在的人呢,卻反把眼前當作永恒而談論。每個宗教有它的傳教士,每個教士有他盲目的崇拜者和太監式的隨從。現實,這確實是值得操心的問題:現實簡直是一場內戰;一場淘氣的孩子間用雪球互相攻擊的戰鬥;一幕大大的鬧劇,過去和未來,神和人,謊言和愚昧,成為其中逗樂而滑稽的玩偶。我要問,自由的人們,那些生活高尚的人,那些沒有把他們的思想禁錮在一種教條的狹隘圈子裏的人,和那些坦率地走向光明的人,不擔心明天會停頓下來而一心想著正義和真理的人,他們在哪裏呢?那些不趨炎附勢、阿諛捧場的人在哪裏呢?他們不會看到他們頭頭的一個手勢而鼓掌,不論是頭頭是上帝或王子,平民抑或貴族。這樣的人在哪裏呢?還有離開那些愚昧人群而獨自生活的人在哪裏呢?他們接受一切偉大的事實,蔑視小集團主義,而熱愛自由思想,這樣的人在哪裏呢?這樣的人說話的時候顯赫而愚昧的家夥卻勃然大怒,並且動用他們的嘍羅群起而攻之;之後,這些家夥又回來反芻他們的食物,他們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們彼此以勝利者自居,而他們全都是些蠢貨。
我憎惡他們。
我憎惡那些不正常的冷嘲熱諷者,那些小青年,他們嘲笑別人,卻模仿不了他們孝子那種道貌岸然的樣子,陣陣笑聲比外交場合的沉默更為空虛。在這個令人不安的時代,我們得到的歡樂是一種神經質和充滿憂慮的歡樂,它使我痛苦萬分,就像一把銼刀在鋸齒上拉來拉去發出的聲音。啊!你們住嘴吧,我們大家力求取悅公眾,可是你並不會笑,你們隻強顏歡笑,你們的逗趣叫人肉麻難受;你們表現輕鬆的舉止完全是裝模作樣,不成體統;你們的空心斤鬥翻得十分滑稽可笑,並且會可憐地跌倒在地。難道你們沒有瞧見,我們沒有半點高興,瞧瞧,你們自己反而哭了。何必要勉為其難呢?何必要費氣力而去做荒唐的事情呢?現在已絲毫不是過去人們還能笑的時候那樣的笑了。如今,高興隻是一種痙攣的發作,快樂隻是一種瘋狂的激動。嗤笑我們的人,說是他們脾氣好,實際卻是一些陰森森的人。任何事情,任何人在他們手裏定要被逼得爆炸、怒不可遏,就像調皮的孩子把玩具搞壞之後是不會好好地玩弄它們的。我們的樂趣,成了一些人看到一個行人跌倒在地並折斷了一條胳膊時呆在一旁幸災樂禍時那樣的樂趣了。當我們沒有一點點小事情能發笑時,便笑話一切。我們就是這樣一種開心的人;我們笑大人物,笑大壞蛋,笑上帝和魔鬼,笑別的人,也笑話我們自己。在巴黎,就有這麼一大幫人老是在公共場合高聲大笑;鬧劇包含著輕鬆的愚蠢,而別的戲則是莊嚴的愚蠢。我,我感到遺憾的是,講風趣的人物多麼多,而講求真理和自由公道的人卻是那麼少。每次我看到一個誠實的小夥子為博取公眾最大的樂趣而發笑時,我為他鳴不平;我感到遺憾,他是由於缺少錢財而不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吊兒郎當地背著雙手無所事事。但是,我並不同情那些隻是笑、而絲毫沒有眼淚的人。
我憎惡他們。
我憎惡那些高傲和無能的蠢人,他們叫嚷說我們的藝術和我們的文學已瀕臨死亡。這些人頭腦十分空虛,心靈極其枯竭,他們是埋頭於過去的人,而對我們當代的生動而激動人心的作品,隻是輕蔑地翻閱兩頁就宣布它們淺薄而沒有價值。我呢,我的看法迥然不同。我不考慮出色和完美無缺。我不在乎是不是偉大的世紀。我關心的是生活,鬥爭,熱情。在我們這個環境,有另一個時代。現在已沒有大師,沒有學派。我們完全處於無政府狀態,我們每個人是一個叛逆者,考慮自己,為自己創造和為自己奮鬥的叛逆者。時光在前進中氣喘籲籲,充滿憂慮:人們期待著那些打得最有力、最準確的拳擊手,他們的拳頭強勁得足以堵住別人的嘴,而實際上,每個新的好鬥者都有一種模糊的希望,希望成為明天的獨裁者,明天的暴君。那樣,天地是何等廣闊喲!想到未來的實際,我們真是激動得要發抖嗬!如果說我們有些講不清楚,那是因為我們要說的事太多了。我們正處於一個科學和真實的世紀的前夕,在迎麵升起的偉大光芒前,我們有時要搖晃、踉蹌幾步,就像醉漢那樣。可是,我們在工作,我們在為我們的後代準備活計,我們處在房屋拆遷的時候,一片石灰的灰塵布滿了空氣,破磚碎瓦嘩嘩落地。明天,大廈即將建成。我們將有一種帶有疼痛的高興,如同分娩時那種溫柔而痛苦的不安;我們將會有充滿激情的作品,那將是真理的自由呼聲,偉大時代的一切醜惡和美德都處在萌芽之中。讓瞎子們否定我們的痛苦耕耘,而這些鬥爭如同分娩時最初的探索。而他們卻是瞎子。
我憎惡他們。
我憎惡那些對我們發號施令的學究,那些躲避現實生活的書呆子和令人討厭的家夥。我相信人的才華能夠得到不斷的發揮,相信展示生動畫麵的畫廊是無窮無盡的,我感到遺憾的是我不能永生,以便觀看成千上萬有不同幕景的永恒的喜劇。我隻不過是一個有好奇心的人。而不敢朝前看的傻瓜們,都總是朝後看。他們用過去的規矩來衡量現在,他們希望未來、作品和人都遵循昔日的模式。而未來的時光是按照它們的意願來臨的,每一個都將帶來一個新的觀念,一種新的藝術,一種新的文學。有多少不同的社會,就有多少不同的作品,社會將永不停地變化。然而,無能者都不希望知識的領域不斷擴大;他們編製出已經發表的作品名單,並且叫嚷把他們已經得到的相對真理說成是絕對真理。別創作了,模仿吧。這就是為什麼我憎惡那些愚蠢地一本正經的人和那些愚蠢地得意的人,還有那些愚蠢地想讓昨天的真理成為今天的真理的藝術家和批評家們。他們不理解我們的前進,也不理解風光景物都在改變。
我憎惡他們。
現在你知道了我愛些什麼,我做為一個青年的美好的愛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