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碎片
——蕭紅
近來覺得眼淚常常充滿著眼睛,熱的,它們常常會使我的眼圈發燒。然而它們一次也沒有滾落下來。有時候它們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閃耀著玻璃似的液體,每每在鏡子裏麵看到。
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生來過了,他們騎著白馬,坐著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隻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了一個黑點。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裏議論著。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著。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頭去,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
而後我站到房後擺著花盆的木架旁邊去。我從衣袋取出母親買給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於是眼淚又來了。
花盆裏的金百合映著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著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發炎的。但是那是孩子的時候。
而今則不應該了。
情感世界
——羅素
我們的愛情一直被舊的道德毒害著,從童年時代、少年時代、青年時代直到結婚。它使我們的愛情充滿了憂鬱、恐怖、誤會、悔恨和神經緊張,把性的肉體衝動和理想愛情的精神衝動分為兩個不同的部分,使前者成為獸性的,使後者成為無生育的。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
動物的天性和精神的天性不應當發生衝突。兩者之間決非水火不相容,它們隻有彼此結合才能達到完美的地步。男女之間完美的愛是自由而無畏的,是肉體和精神的平等結合,它不應當由於肉體的緣故而不能成為理想的,也不應當由於肉體會幹擾理想而對肉體產生恐怖。
愛猶如一棵根深置於地下的樹,它的樹枝可參天,但是,如果愛被忌諱、恐怖、斥責的話語和可怕的沉默所束縛,它是不會根深葉茂的。
人的情感生活離不開男女之愛和父母與子女之愛。傳統道德在削弱一種愛的同時,又聲稱要加強另一種愛,但實際上父母對於子女的愛往往由於父母之間的愛的削弱而蒙受著極大損失。如果孩子是快樂和相互滿足的產物,那麼健康的、自然的、無私的愛便是父母給予他們的,這是那些饑餓而渴望在可憐的孩子中得到他們在婚姻中所得不到的營養的父母無法給予的,這樣的父母將使孩子的思想產生偏差,並為下一代造成同樣痛苦的基礎。害怕愛情就是害怕生活,而害怕生活的人生命已失去了大半。
嫉妒
——羅素
沒必要的謙虛與嫉妒關係密切。謙虛往往被認為是一種美德,但我對此表示懷疑,謙虛在其更為極端的形式上是否仍值得如此看待。謙虛的人需要一連串的安撫保證,而且沒有勇氣和信心去完成他們力所能及的事情和任務。謙虛的人相信自己比不上身邊的人。因此他們容易產生嫉妒心,並由嫉妒心升級為不幸和敵意。在我看來,告知自己的孩子是個好孩子非常重要。我不相信哪一隻孔雀會去嫉妒另一隻孔雀的羽尾,它們都認為自己的羽毛是世界上獨一無二最美麗、最耀眼的。結果是,孔雀成了和平溫順的鳥類。試想,如果一隻孔雀被告知,對自己評價很高是一種邪惡的行為,那它會變得多麼不幸啊!每當它看見同伴開屏時,它就會自言自語:“我可不能去想我的羽尾比它的更漂亮,因為這樣想是驕傲自滿。可是,我多麼希望自己更漂亮些呀!那隻醜鳥太自以為漂亮了!我扯下它幾把羽毛怎樣!這樣我就不用再害怕與它相比了。”或許它會設個陷阱,去陷害、惡語中傷那隻無辜的孔雀。於是它會在頭領會議上譴責那隻孔雀。漸漸的它會立下這樣一條規定:所有長著無比漂亮羽毛的孔雀都是惡毒的,孔雀王國中那位聰明過人的統治者就會選擇這隻僅有幾根禿羽的孔雀當頭領。到那時,它會處死所有美麗的孔雀,到最後,真正光彩奪目的尾羽將會變成隻在肮髒的記憶裏才存在的東西。這樣的惡果就是嫉妒者最終的勝利表現。但是當每隻孔雀都認為自己比其他同類更漂亮時,就沒有這種壓抑的必要了。每隻雄孔雀都想在這一競爭中贏得第一名,並且由於它們尊重自己的雌性伴侶,所以都會認為佳績是屬於自己的。
當然,有競爭才會有嫉妒,二者緊密相聯。我們對自己認為毫無希望達到的幸運是不會嫉妒的。在那個社會等級森嚴固定的時代,最下等的階層是不會嫉妒上階層的,因為貧富之間的界限被認為由上帝指定的。乞丐不會嫉妒百萬富翁,即使他們會嫉妒那些比自己成功的乞丐。現代社會中,地位的變動不定,以及各式各樣的平等學說,極大地拓展了嫉妒的範圍。這是一種邪惡,但是為了達到某一公正程度,我們必須忍受這種邪惡。當對不平等進行理性思考時,除非我們是基於一種應得價值的高度,否則即會被視為不公正。一旦這種不平等被視為不公正,除了把名消除,否則由此引起的嫉妒是沒有其他解決辦法的。
最初的悲痛
——泰戈爾
過去的一條林蔭道,今天已長滿了芳草。
在這個無人之地,有人突然從背後說道:“你認不出我了吧?”
我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臉,說道:“我不記得,不過無法確切地叫出你的名字。”
她說道:“我是你那個很久以前的、那個二十五歲時的悲痛。”
她的眼角裏閃耀著晶瑩的光澤,宛如平湖中的一輪明月。
我木然地立著。我說:
“從前,我看你就像斯拉萬月的雲朵,而今天你倒像阿斯溫月的金色雕像。難道說你把昔日的所有眼淚都丟棄了麼?”
她什麼也沒有講,隻是微笑著;我明白,一切都蘊含在那微笑裏,雨季的雲朵學會了秋季賽福莉花的微笑。
我問道:“我那二十五年的青春,莫非至今還保存在你的身邊?”
她回答說:“你看我頸子上的這掛項鏈,不就是麼。”
我看到,那昔日春天的花環,一片花瓣也沒有凋落。
於是我說:“我的一切都已衰老,可是懸掛在你頸子上的我那二十五年的青春至今都沒有枯萎。”
她慢慢地摘下那個花環,把它戴在我的頸子上,說:
“還記得麼?那時候你說過,你不要安慰,你隻要悲痛。”
我羞愧地說:“我說過。可是,後來又過了許多歲月,然後不知何時又把它忘卻。”
她說道:“心靈的主宰者是不會把它忘卻的。我至今仍然隱坐在樹蔭下。你應當崇敬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說:“我難道就是你的動人的形象麼?”
她回答說:“過去的悲痛,今天已經變成安樂。”
愛情的痛
——叔本華
戀愛之中,痛苦是常有的事,被拒絕便是一種痛苦,戀人之間的冷淡也會給對方造成痛苦。然而這都是戀愛中常見的事。從古迄今,因戀愛衝動未得到滿足,腳上像拖著沉重的鐵塊,在人生旅途上踽踽獨行,在寂寥的森林中長籲短歎的大有人在。
戀愛中有愛也有憎,而且二者常常混淆在一起,這實在很有趣。愛與憎是完全相反的兩個對立麵,它們同時存在於戀愛這一行為的統一體之中,愛中有憎,而憎中又有愛。因為在戀愛中人已被一種本能的衝動所控製,既不理會一些道理,又無視周圍的事物,隻知道追求自己的愛,並沉浸於愛情的迷妄中。它是戀愛激情的基礎,以迷妄為基礎的激情使人誤以為本來隻對種族有價值的事也有利於個人,但這種幻想在種族目的達成之後,隨即消失無蹤。這時,如回首思忖一下,才豁然發現這麼長時間費盡心力所得到的隻有性的滿足,僅此而已。個體並不比以前幸福,人們對此不免感到驚愕,並且感悟到原來是受了種族意誌的欺騙。男人成為現實的俘虜,女人則成為幻想的主人。
為種族而進行並受種族意誌所支配的戀愛是求生意誌的表現,是人自身具有的本能情歌的具體形式。在這一觀念支配下的關係隻能是低級的婚姻關係,絕不是真正的愛,當然也談不上激情,故而或許也產生“憎”,愛與憎是矛盾的統一,愛多於憎還能維持現狀,憎多於愛那分手隻是時間問題。
應當承認,世上固然有因愛成婚的愛情典範,但因婚而憎也並不在少數。男女之間不恨不愛的幾乎沒有,愛情是摒棄中庸之道的。互相怨恨與憎惡是一支引而不發的箭,在痛苦中煎熬,在忍受中苟活。已無能力占有的仍想占有,有能力享受的又無機會,既不能離異,又不能天天吵架,隻好含著眼淚微笑,帶著笑容悲哀,即使勉強談了兩句,也言不出衷,躲躲閃閃。這種結果已經失去了愛情的初衷,這完全是由男人的無知與無能、女人的怯懦與虛榮所導致。讓我們舉起這杯雙方共享的苦咖啡,在嚼食生命時幹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