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灰燼

——石評梅

我願建我的希望在灰燼之上,然而我的希望依然要變成灰燼:灰燼是時時刻刻的寓在建設裏麵,但建設也時時刻刻化作灰燼。

我常對著一堆灰燼微笑,是慶祝我建設的成功,然而我也對著灰燼痛哭,是抱恨我的建設的成功終不免仍是灰燼。

一星火焰起了,圍著多少驚怕顫戰的人們,惟恐自己的建設化成灰燼;火焰熄了,人們都垂頭喪氣離開灰燼或者在灰燼上又用血去建築起偉大的工程來!在他們欣欣然色喜的時候,灰燼已走進來,偷偷的走進來了!

這本來是平常的一件事,然而眾人都拿它當作神妙的謎。我為了這真不能不對聰明的人們懷疑了!

誰都忍心自己騙自己,誰都是看不見自己的臉,而能很清楚的看別人的臉,不覺自己的麵目可憎,常常覺著別人的麵目是可憎。上帝雖然曾告訴人們有一麵鏡子,然而人們都藏起來,久而久之忘了用處,常常拿來照別人。這是上帝的政策,羈係世界的繩索;誰都願意騙自己,毫不覺的誠心誠意供獻一切給騙自己的神。

我們隻看見裝演美麗,幻變無常的舞台,然而我們都不願去知道,複雜淩亂,真形畢露的後台:我們都看著喜怒聚合,喬裝假扮的戲劇,然而我們都不過問下裝閉幕後的是誰?不願去知道,不願去過問明知道是怕把謎猜穿。可笑人們都願蒙上這一層自己騙自己的薄紗,永遠不要猜透,直到死神接引的時候。

錦繡似的花園,是荒塚,是灰燼!美麗的姑娘,是腐屍,是枯骨!然而人們都徘徊在錦繡似的花園,包圍著美麗的姑娘。荒塚和枯骨都化成灰燼了,沉戀灰燼的是誰呢?我在深夜點著螢火燈找了許久了,然而莫有逢到一個人?

誰都認為荒塚枯骨是死了的表象,然而我覺著是生的開始,因此我將我最後的希望建在灰燼之上。

在這深夜裏,人們都睡了,我一個人走到街上去遊逛,這是專預備給我的世界吧!一個人影都莫有,一點聲音都莫有,這時候統治宇宙的是我,靜悄悄家家的門兒都關閉著,人們都在夢鄉裏囈語,睜著眼看這宇宙的隻有我!我是拒絕在門外和夢鄉的人,縱然我現在投到母親的懷裏,母親肯解懷留我:不過母親也要驚奇的,她的女兒為什麼和一切的環境反抗,眾人蠢動的時候,他卻睡著,眾上睡夢的時候,她卻在街上觀察宇宙,觀察一切已經沉寂的東西呢?

其實這有什麼驚奇嗬:一樣度人生,誰也是消磨這有盡的歲月,由建設直到灰燼;我何嚐敢和環境反抗,為什麼我要和它們顛倒呢?為了我的希望建在灰燼之上,而他們的希望卻是建在堅固偉大的工程裏。

我終日和人們笑;但有時我在人們麵前流下淚來!這不過隻是我的一種行為,環境逼我出此的一種行為。我的心絕對不跑到人間,尤其不會揭露在人們的麵前。我的心是閃爍在燁光螢火之上,荒墟廢墓之間;在那裏你去低喚著我的心時,她總會答應你!而且她會告訴你不知道的那個世界裏的世界。螢火便在我手裏,然而追了她光華來找我的卻莫有人。我想殺人,然而人也想殺我;我想占住我的地盤,然而人也想占住我的地盤;我想推倒你,誰知你也正在要推倒我!翻開很厚的曆史,展閱很廣的地圖,都是為了這些把戲。我站在睡了的地球上,看著地上的血跡和屍骸這樣想。

一把火燒成了灰燼,灰燼上又建造起很偉大莊嚴美麗的工程來。火是燒不盡的,人也是殺不盡的,假如這就是物質不滅的時候。

人生便是互相仇殺殘害,然而多半是為了擴大自己的愛,愛包括了一切,統治了一切;因之產生了活動的進行的戰線,在每個人離開母懷的時候。這是經驗告訴我的。煩惱用鐵錘壓著我,同時又有欲望的花香引誘我,設下一道深闊的河,然而卻造下航渡的船筏;朋友們,誰能逃逸出這安排好的網兒?蠢才!低著頭負上你肩荷的東西,走這萬裏途程吧,一點一點走著,當你息肩歎氣時,隱隱的深林裏有美妙的歌聲喚你:背後卻有失望惆悵騎著快馬追你!

朝霞照著你!晚虹也照著你!然而你一天一天走進墓門了。不是墓門,是你希望的萬裏途程,這緣途有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名譽金錢幸福愛人。那裏是個深遠的幽穀,這端是生,那端便是死!這邊是搖籃,那邊便是棺材。我看見許多人對我驕傲的笑,同時也看見許多人向我淒哀的哭;我分辨不出他們的臉來,然而我隻知道他們是同我走著一條道的朋友。我曾命令他們說:

“俘虜!你跪在我裙下!”

然而有時他們也用同樣的命令說:

“進來吧!女人,這是你自己的家。”

這樣互相騙著,有時弄態作腔的,時哭時笑,其實都是這套把戲,得意的笑,和失望的哭,本來是一個心的兩麵,距離並不遙遠。

誓不兩立的仇敵,戴上一個假麵具時,馬上可以握手言歡,作愛的朋友;愛的朋友,有時心裏用箭用刀害你時,你卻笑著忍受。看著別人殺頭似乎是宰羊般有趣,當自己割破了指頭流血時,心痛到全部的神經都顫戰了!我不知道為了犯人才有監獄,還是有了監獄才有犯人;但是聰明的人們,都願意自己造了圈套自己環繞;有寧死也願意坐在監獄裏,而不願焚毀了監獄逃跑的。我良心常常在打罵我,因為我在小朋友麵前曾驕傲我的寶藏她們將小袋檢開給我看時,我卻將我的大袋掛在高枝上。我欺騙了自己,我不管她,人生本來是自騙;然而幾次欺騙了人,覺的隱隱有鬼神在嘲笑我!而且深夜裏常覺有重錘壓在我心上。其實這是我太聰明了,一樣的有許多人正在那裏騙我,一樣有許多人也掛著大袋驕傲我?

我在睡了的地球上,徘徊著,黑暗的夜靜悄悄包圍了我。在這時候,我的思想落在紙上。雞鳴了!人都醒了,我麵前有一堆灰燼。

母親!寄給你,我一夜燃成的灰燼!然而這灰燼上卻建著我最後的希望!

西山情思

——陸小曼

這一回去得真不冤,說不盡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來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親近,可是沒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寫,可隻恨沒有將你帶去,其實帶去也不妨,她們都是老早上了床,隻有我一個睡不著呆坐著,若是帶了你去不是我每天可以親近你嗎?我的日記呀,今天我拿起你來心裏不知有多少歡喜,恨不能將我要說的話像機器似的倒出來,急得我反不知從哪裏說起了。

那天我們一群人到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遊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著大風一樣搖擺,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點把我滾了出來。走了3裏多路快到寺前,隻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到山頂滿都是白,我心裏奇怪極了。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著夾衣,微風一陣陣吹著入夏的暖氣,為什麼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隻得回頭問那抬轎的轎夫,“唉!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麵頭流著汗,聽了我的話他們好像奇怪似的一麵擦汗一麵問我,“大姑娘,你說甚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過雪,你那兒瞧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著便四下裏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著說,“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甚麼?”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倒都狂笑起來了。“真是城裏姑娘不出門!連杏花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裏哪兒來的雪呢?”甚麼!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隻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嗎?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子是坐在轎子裏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晃,幾乎把我拋進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隻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隻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橋的人都連氣也不敢喘,兩隻手使勁拉著轎杠幾、兩個眼死盯著轎夫的兩隻腳,隻怕他們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隻顧著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過一個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我們走進大覺寺的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除了一條羊腸小路隻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5月裏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像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得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我們在樹陰裏慢慢地往上走,鼻子裏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隻是花。回頭看見跟在後麵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隻像都在夢裏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哪有半點人間的汙氣?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在一塊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甚麼?咳,隻恨我這支筆沒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真美!從上往下斜著下去隻見一片白,對麵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壓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漾著無限的溫柔。這一忽兒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著一口大氣,拚命想將那鮮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腑內的濁氣,重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真的,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是他們叫我我還不醒呢!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著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著逗我,便一個就走到院子裏去,隻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裏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小雀兒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裏飛,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裏聞著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隻薰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我不覺耽不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嚦嚦的夜鶯聲,好似唱著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著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裏探出頭來從雪白的花瓣裏偷看著我,好像笑我為甚麼不帶著愛人來。這惱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著眼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裏隻是想著你——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像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又覺得你那偉大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送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真回來了麼?急急的睜眼一看,哪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見,自己的右手不知在甚麼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似你在偷吻似的。真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自己便不覺無味得很,站起來,隻好把花枝兒泄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處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的惱怒給破壞了。我心裏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邊走一邊想著。你,為會麼不留下你,為會麼讓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