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集子便不同了,抗戰是我們的生死關頭,一個敏感的詩人怎麼會不焦慮著呢?這本詩其實大部分是抗戰的記錄。馬先生寫著淪陷後的北平;出現在他詩裏的有遊擊隊,敵兵,苦難的民眾,醉生夢死的漢奸。他寫著我們的大後方;出現在他詩裏的有英勇的戰士,英勇的工人,英勇的民眾。而淪陷後的北平是他親見親聞的,他更給我們許多生動的細節;《走》那篇長詩裏安排的這種細節最多。他這樣想網羅全中國和全中國的人到他的詩裏去。但他不是個大聲疾呼的人,他隻能平淡的寫出他所見所聞所想的。平淡裏有著我們所共有而分擔著的苦痛和希望。平淡的語言卻不至於將我們壓住;讓我們有機會想起整套的背景,不死釘在一點一線一麵上。北平在他筆下隻是抗戰的一張幕,可是這張幕上有些處細描細畫,這就勾起了我們一番追憶。可是我還是跟著他的詩回到抗戰的大後方來了。大聲疾呼,我們現在似乎並不缺乏,缺乏的正是平淡的歌詠;因為我們已經到了該多想想的時候了。馬先生現在也該不再那麼寂寞了罷?
解詩
——朱自清
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討論詩的傳達問題。有些說詩應該明白清楚;有些說,詩有時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樣明白清楚。關於這問題,朱孟實先生《心理上個別的差異與詩的欣賞》(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公報·文藝》)確是持平之論。但我所注意的是他們舉過的傳達的例子。詩的傳達,和比喻及組織關係甚大。詩人的譬喻要新創,至少變故為新,組織也總要新,要變。因此就覺得不習慣,難懂了。其實大部分的詩,細心看幾遍,也便可明白的。
譬如靈雨先生在《自由評論》十六期所舉林徽音女士《別丟掉》一詩(原詩見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天津《大公報》):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鬆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隻有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
你仍得相信
山穀中留著
有那回音!
這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托為當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說話;說你“別丟掉”“過往的熱情”,那熱情“現在”雖然“渺茫”了,可是“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三行至七行是一個顯喻,以“流水”的“輕輕”“歎息”比“熱情”的“渺茫”;但詩裏“渺茫”似乎是形容詞。下文說“月明”(明月),“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和往日兩人同在時還是“一樣”,隻是你卻不在了,這“月”,這些“燈火”,這些“星”,隻“夢似的掛起”而已。你當時說過“我愛你”這一句話,雖沒第三人聽見,卻有“黑夜”聽見;你想“要回那一句話”,你可以“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但是“黑夜”肯了,“山穀中留著有那回音”,你的話還是要不回的。總而言之,我還戀著你。“黑夜”可以聽話,是一個隱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來是一句話的兩種說法,隻因“流水”那個長比喻,又帶著轉了個彎兒,便容易把讀者繞住了。“夢似的掛起”本來指明月燈火和星,卻插了“隻有‘人’不見”一語,也容易教讀者看錯了主詞。但這一點技巧的運用,作者是應該有權利的。
邵洵美先生在《人言周刊》三卷二號裏舉過的《距離的組織》一首詩,最可見出上文說的經濟的組織方法。這是卞之琳先生《魚目集》中的一篇。《魚目集》裏有幾篇詩的確難懂,像《圓寶盒》,曾經劉西渭先生和卞先生往複討論,我大膽說,那首詩表現的怕不充分。至於《距離的組織》,卻想試為解說,因為這實在是個合適的例子。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興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啊!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鍾。
這詩所敘的事隻是午夢。平常想著中國情形有點像羅馬衰亡的時候,一般人都醉生夢死的;看報,報上記著羅馬滅亡時的星,星光現在才傳到地球上(原有注)。睡著了,報紙落在地下,夢中好像在打開“遠”方的羅馬地圖來看,忽然想起“遠”方(外國)友人來了,想起他的信來了。他的信附寄著風景片,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的暮色圖;這時候自己模模糊糊的好像就在那“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裏走著。天黑了,不知到了哪兒,卻又沒有《大公報》所記王同春的本事,隻消抓一把土向燈一瞧就知道什麼地方(原有注)。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由遠而近,這一來可醒了。好累嗬,卻不覺得是夢,好像自己施展了法術,在短時間渡了大海來著;這就想起了《聊齋誌異》裏記白蓮教徒的事,那人出門時將草舟放在水盆裏,門人戲弄了一下,他回來就責備門人,說過海時翻了船(原有注)。這裏說:太累了,別是過海時費力駛船之故罷。等醒定了,才知道有朋友來訪。這朋友也午睡來著,“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這就來訪問了。來了就叫自己的名字,叫醒了自己。“醒來天欲暮”一行在括弧裏,表明是另一人,也就是末行那“友人”。插在第四六兩行間,見出自己直睡到“天欲暮”,而風景片中也正好像“欲暮”的“天”,這樣夢與真實便融成一片;再說這一行是就醒了的緣由,插在此處,所謂蛛絲馬跡。醒時是五點鍾,要下雪似的,還是和夢中景色,也就是遠人寄來的風景片一樣。這篇詩是零亂的詩境,可又是一個複雜的有機體,將時間空間的遠距離用聯想組織在短短的午夢和小小的篇幅裏。這是一種解放,一種自由,同時又是一種情思的操練,是藝術給我們的。
蝴蝶的文學
——鄭振鐸
一
春送了綠衣給田野,給樹林,給花園;甚至於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也點綴著新綠。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風飄嫩的吹動,山間的溪流也開始淙淙汩汩的流動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蘇醒了,舒展著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隻要有新綠的花木在著的,隻要有什麼花舒放著的,蝴蝶們也都栩栩的來臨了。
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
當我們在和暖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著金黃色的花的菜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在那裏飛翔著。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雙翼也還在不息不住的扇動著。一群兒童們嘻笑著追逐在它們之後,見它們停下了,悄悄的便躡足走近,等到他們走近時,蝴蝶卻又態度閑暇的舒翼飛開。
嗬,蝴蝶!它便被追,也並不現出匆急的神氣,
——日本俳句,我樂作
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感得全個宇宙都耀著微笑,都泛溢著快樂,每個生命都存生長,在向前或向上發展。
二
在東方,蝴蝶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之一,畫家很高興畫蝶。甚至於在我們古式的賬眉上,常常是繪飾著很工細的百蝶圖——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賬眉是這樣的。在文學裏,蝴蝶也是他們所很喜歡取用的題材之一。歌詠蝴蝶的詩歌或賦,繼續的產生了不少。梁時劉孝綽有《詠素蝶》一詩:
隨峰繞綠蕙,避雀隱青薇。
映日忽爭起,因風乍共歸。
出沒共中見,參差葉際飛。
芳華幸勿謝,嘉樹欲相依。
同時如簡文帝(蕭綱)諸人也作有同題的詩。於是明時有一個錢文薦的做了一篇《蝶賦》,便托言梁簡文與劉孝綽同遊後園,“見從風蝴蝶,雙飛花上”,孝綽就作此賦以獻簡文。此後,李商隱、鄭穀、蘇軾諸詩人並有詠蝶之作,而謝逸一人作了蝶詩三百首,最為著名,人稱之為“謝蝴蝶”。
葉葉複翻翻,斜橋對側門。
蘆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溫?
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
年年方物盡,來別敗蘭蓀。
——李商隱
尋豔複尋香,似閑還似忙。
暖煙深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采妝,
王孫深屬意,繡入舞衣裳。
——鄭穀
雙肩卷鐵絲,兩翅暈金碧。
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
——蘇軾
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
綠陰芳草佳風月,不是花時也解來。
——陸遊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遊遍滿園春。
江南日暖午風細,頻逐賣花人過橋。
…………
——謝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