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像這一類的詩,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冊呢。然而好的實在是沒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裏,蝴蝶也成了他們所喜詠的東西,小泉八雲曾著有《蝴蝶》一文,中舉詠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現在轉譯十餘首於下。
就在睡中吧,它還是夢著在遊戲——嗬,草的蝴蝶。
——護物
醒來!醒來!——我要與你做朋友,你睡著的蝴蝶。
——芭蕉
呀,那隻籠鳥眼裏的憂鬱的表示呀;——它妒羨著蝴蝶!
——作者不明
當我看見落花又回到枝上時——嗬,它不過是一隻蝴蝶!
——守武
蝴蝶怎樣的與落花爭輕嗬!
——春海
看那隻蝴蝶飛在那個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後飛翔著。
——素園
哈!蝴蝶!——它跟隨在偷花者之後呢!
——丁濤
可憐的秋蝶呀!它現在沒有一個朋友,卻隻跟在人的後邊呀!
——可都裏
至於蝴蝶們呢,他們都隻有十七八歲的姿態。
——三津人
蝴蝶那樣的遊戲著——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敵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遊戲著,似乎在現在的生活裏,沒有一點別的希求。
——一茶
在紅花上的是一隻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誰的魂。
——子規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腸呀!
——杉長
三
我們一講起蝴蝶,第一便會聯想到關於莊周的一段故事。《莊子·齊物論》道:“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建超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這一段簡短的話,又合上了“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樂篇》)的一段話,後來便演變成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莊周為李耳的弟子,嚐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他便將此夢訴之於師。李耳對他指出夙世因緣。原來那莊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鳥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他被師點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隱於南華山。一日,莊周出遊山下,見一新墳封土未幹,一少婦坐於塚旁,用扇向塚連扇不已,便問其故。少婦說,她丈夫與她相愛,死時遺言,如欲再嫁,須待墳土幹了方可。因此舉扇扇之。莊子便向她要過扇來,替她一扇,墳土立刻幹了。少婦起身致謝,以扇酬他而去。莊子回來,慨歎不已。田氏聞知其事,大罵那少婦不已。莊子道:“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扇墳。”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說,如他死了,她決不再嫁。不多幾日,莊子得病而死。死後七日,有楚王孫來尋莊子,知他死了,便住於莊子家中,替他守喪百日。田氏見他生得美貌,對他很有情意。後來,二人竟戀愛了,結婚了。結婚時,王孫突然的心疼欲絕。王孫之仆說,欲得人的腦髓吞之才會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莊子之腦髓。不料棺蓋劈裂時,莊子卻歎了一口氣從棺內坐起。田氏嚇得心頭亂跳,不得已將莊子從棺內扶出。這時,尋王孫時,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見了。莊子說她道:“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幹墳!”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兩個人。”田氏回頭一看,隻見楚王孫及其仆踱了進來。她吃了一驚,轉身時,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王孫主仆也不見了。“原來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田氏自覺羞辱不堪,便懸梁自縊而死。莊子將她屍身放入劈破棺木時,敲著瓦盆,依棺而歌。
這個故事,久已成了我們的民間傳說之一。最初將莊子的兩段話演為故事的在什麼時代,我們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莊周夢》的名目(見《輟耕錄》)。其後元明人的雜劇中,更有幾種關於這個故事的:《鼓盆歌莊子歎骷髏》一本(李壽卿作)、《老莊周一枕蝴蝶夢》一本(史九敬先作)、《莊周半世蝴蝶夢》一本(明無名氏作)。
這些劇本現在都已散佚,所可見到的隻有《今古奇觀》第二十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東西。然清院本雜劇所敘的故事,似可信其與《今古奇觀》中所敘者無大區別。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時候,或更在其前。
四
韓憑妻的故事較莊周妻的故事更為嚴肅而悲慘。宋大夫韓憑,娶了一個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強將憑妻奪來。憑悲憤自殺。憑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爛了。康王同她登高台遠眺。她投身於台下而死。侍臣們急握其衣,卻著手化為蝴蝶。(見《搜神記》)
由這個故事更演變出一個略相類的故事。《羅浮舊誌)》說:“羅浮山有蝴蝶洞在雲峰岩下,古木叢生,四時出彩蝶,世傳葛仙遺衣所化。”
我少時住在永嘉,每見彩色斑斕的大鳳蝶,雙雙的飛過牆頭時,同伴的兒童們都指著他們而唱道:“飛,飛!梁山伯、祝英台!”《山堂肆考》說:“俗傳大蝶出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韓憑夫婦之魂,皆不可曉。”梁祝的故事,與韓憑夫妻事是絕不相類的,是關於蝴蝶的最淒慘而又帶有詩趣的一個戀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來源不可考,至現在則已成了最流傳的民間傳說。也許有人以為它是由韓憑夫妻的故事蛻化而出,然據我猜想,這個故事似與韓憑夫妻的故事沒有什麼關係。大約是也許有的地方流傳著韓憑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飛的雙鳳蝶為韓憑夫妻。有的地方流傳著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便以那雙飛的鳳蝶為梁山伯祝英台。
梁山伯是梁員外的獨生子,他父親早死了。十八歲時,別了母親到杭州去讀書。在路上遇見祝英台;祝英台是一個女子,假裝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讀書。二人結拜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書塾裏攻學。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終沒有看出祝英台是女子。後來,英台告辭先生回家去了;臨別時,悄悄的對師母說,她原是一個女子,並將她戀著山伯的情懷訴述出。山伯送英台走了一程;她屢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於是,她說道:她家中有一個妹妹,麵貌與她一樣,性情也與她一樣,尚未定婚,叫他去求親。二人就此相別。英台到了家中,時時戀念著山伯,怪他為什麼好久不來求婚。後來,有一個馬翰林來替他的兒子文才向英台父母求婚,他們竟答應了他。英台得知這個消息,心中鬱鬱不樂。這時,山伯在杭州也時時戀念著英台——是朋友的戀念。一天,師母見他憂鬱不想讀書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著英台,便告訴他英台臨別時所說的話,並述及英台之戀愛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裝辭師,到英台住的地方來。不幸他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英台已許與馬家了!二人相見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鬱,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還一心戀念著英台。他母親不得已,隻得差人請英台來安慰他。英台來了,他的病覺得略好些。後來,英台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於死。英台聞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須先將喜橋抬至山伯墓上,然後至馬家,他們隻得允許了她這個要求。她到了墳上,哭得十分傷心,欲把頭撞死在墳石上,虧得丫環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靈終於被她感動了,墳蓋突然的裂開了。英台一見,急忙鑽入墳中。他們來扯時,墳石又已合縫,隻見她的裙兒飄在外麵而不見人。後來他們去掘墳。墳掘開了,不唯山伯的屍體不見,便連英台的屍體也沒有了,隻見兩個大鳳蝶由墳的破處飛到外麵,飛上天去。他們知道二人是化蝶飛去了。
這個故事感動了不少民間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結束甚似《華山畿》的故事。《古今樂錄》說:“華山銀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輜往雲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啟母,母為至華山尋訪,見女,具說,女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車載從華山度。’母從其意。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裝點沐浴既而出,歌曰:‘華山銀,君既為依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依開。’棺應聲開。女遂入棺。家人扣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塚。”也許便是從《華山畿》的故事裏演變而成為這個故事的。
五
梁山伯祝英台以及韓憑夫妻,在人間不能成就他們的終久的戀愛,到了死後,卻化為蝶而雙雙的栩栩的飛在天空,終日的相伴著。同時又有一個故事,卻是蝶化為女子而來與人相戀的。《六朝錄》言:劉子卿住在廬山,有五彩雙蝶,來遊花上,其大如燕。夜間,有兩個女子來見他,說:“感君愛花間之物,故來相諧,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曰:“願伸繾綣。”於是這兩個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處來一次,至於數年之久。
蝶之化為女子,其故事僅見於上麵的一則,然蝶卻被我東方人視為較近於女性的東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過男子也有以蝶為名)。現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穀超”(Kocho)或“超”(Cho),其意義即為蝴蝶。陸奧的地方,尚存稱家中最幼之女為“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陸奧土語之蝴蝶。在古時,“太郭娜”這個字又為一個美麗的婦人的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