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怎樣看書
——鄒韜奮
“自修有許多的困難,這是實在的。但這些困難並不是不能克服的。第一,我們要有決心。學校的功課,即使它不是我們所高興研究的,但我們怕考試不能及格,致不能升級或畢業……不得不勉強讀它,至於自修,是沒有這種外界的推動力的;是完全出於自動的努力,然而自動的努力所求得的知識,才是我們自己的知識,才能長久的保存著。為要通過考試而讀的書,考試一過去,就忘得幹幹淨淨了!因受教師之督促而讀的書,一離開了學校,就完全拋棄了!隻有為自己和出於自己的努力的,才能永續地研究下去……”
這一段話是在《怎樣研究新興社會科學》(柯百年編)一書裏麵看見的,這似乎是平淡無奇的話,但凡是在社會上服務後感覺到知識上的饑荒的人,對於這幾句話想來沒有不引起特殊感觸的。我們感覺到知識上的饑荒嗎,隻有下決心,自動地努力於自修,永續地研究下去。一天如至少能勉強抽出時間看一小時的書,普通每小時能看二十頁,一年便可看完三四百頁一本的書二十幾本,四五年便是百餘本了,倘能勉強抽出兩小時,那就要加倍了。記者最近正在編譯《革命文豪高爾基》一書,全書約十五萬字。已寫完了三分之二,其中最令我感動的是高爾基艱苦備嚐中的無孔不鑽的看書熱,我執筆時常獨自一人對著他的故事失笑。
不過看書也要辨別什麼書,有的書不但不能使人的思想進步,反而使人思想落伍!有位老友從美國一個著名大學留學回來,他是專研政治學的,有一次來看我很詫異地說道:“我近來看到一兩本書,裏麵的理想和見解完全是另一套,和我在學校裏所讀的完全兩樣,真是新奇已極!”原來這位仁兄從前所讀的都不外乎是為資產階級捧場或擁護不平等的社會製度的學說,受了充分的麻醉,他的這種“詫異”和“新奇已極”,未嚐不是他的幸運,他也許從此可從狗洞裏逃出來!
此外關於看書這件事,還有兩點可以談談。第一點是以我國出版界之幼稚貧乏,能看西文原書的當然愉快,如看譯本,糟的實在太多,往往書目很好聽,買來看了半天,佶屈聱牙,生吞活剝,莫名其妙!錢是冤花了,時間精神更受了無法追回的莫大的損失。我們要誠懇的希望譯書的先生們稍稍為讀書的人設身處地想想,就是不能使人看了感到愉快,感到讀書之樂,至少也要讓人看得懂。第二點是在這個言論思想自由的空調盡管唱得響徹雲霄的年頭兒,看書也有犯罪的可能,常語謂“書中自有顏如玉”,如今“書中”大可引出“鐵窗風味”來!什麼時候沒有這種蠻不講理的舉動,便是什麼時候望見了社會的曙光。
滑稽劇中的慘痛教訓
——鄒韜奮
做現代的中國人至少有一種特殊的權利,那就是睜著眼飽看以國事為兒戲的一幕過了又一幕的滑稽劇!尋常的滑稽劇令人笑,令人看了覺得發鬆,這類滑稽劇卻另有妙用,令人看了欲哭無淚,令人慘痛!最近又有奉送熱河的一幕滑稽劇剛在很熱鬧的演著。何以說是“滑稽”呢?
打算不抵抗而逃,這原也是一件雖不光明正大而總算是這麼一回事,但心裏早就準備三十六著的第一著,而嘴裏卻說得邦邦硬,別的要人們的通電演說談話等等裏的激昂慷慨其甜如蜜的好文章姑不盡提,也沒有工夫盡提,就是這次逃得最快,逃得最有聲有色的老湯,他除偕同張學良張作霖等二十七將領通電全國,說什麼“時至今日,我實忍無可忍,惟有武力自衛,舍身奮鬥,以為救國圖存之計,學良等待罪行間,久具決心……但有一兵一卒,亦必再接再厲。”(所以值得加密圈,因為講得實在不錯也!)並堂而皇之的特發告所屬將士書,有“吾儕守土有責,敵如來犯,決與一拚,進則有賞,退則有罰,望我將士為民族爭光榮,為熱軍增聲譽”等語;後來又親對美聯社記者伊金士說:“非至中國人死盡,必不容日人得熱河。”他臨逃時還接見某外記者,正談話間,老湯忽托詞更衣,一去不返!
逃就逃,說的話算狗屁,也滑稽不到哪裏去,他卻逃得十分有聲有色,竟把原要用來運輸供給翁照垣將軍所率炮隊的糧食與炮彈用的汽車二百四十輛,及後援會的汽車十餘輛扣留,席卷所住行宮裏的寶物財產,帶著豔妾,由衛隊二千餘人,蜂擁出城,浩浩蕩蕩的大隊逃去!途中老百姓扶老攜幼,哭聲遍地,有要攀援上車的,都被車上兵士用皮鞭猛打下來!
軍用的運輸汽車既被扣留著大運其寶物財產,於是隻得雇人力車參加征戰,聽說翁將軍在前方迭電催請速運彈藥,平方當局不得已,乃以代價雇大批人力車運往古北口,許多人力車前進雖不無浩浩蕩蕩之概,但和“速運”卻是背道而馳的了!敵人以飛機大炮來,我們以人力車往,不是愈益顯出了我國的軍事當局對於軍實有了充分的準備嗎?
以號稱十五萬國軍守熱河,日兵一百二十八名長驅直入承德,甚至不夠分配接收各官署機關,這也不得不算是一個新紀錄!
這種種滑稽現象,說來痛心,原無滑稽之可言。身居軍政部長的何應欽氏五日到津,謂“熱戰使人莫名其妙”,他都“莫名其妙”,無怪我們老百姓更“莫名其妙”了。此幕滑稽劇開演後,代理行政院長宋子文氏發表談話,謂最大原因為器械窳劣,訓練不良,準備毫無。我們也有同感,所不知者,“準備毫無”,應由誰負責罷了。
我們在這滑稽劇中所得的慘痛教訓,即愈益深刻的感到隻有能代表民眾的武力才真能抗敵,把國事交給軍閥和他們的附屬品幹,無論你存何希望,終是給你一個幻滅的結果。“置之死地而後生”,現在中國在“死地”上者決輪不到軍閥和他們的附屬品,像老湯的“寶物財產”,從前已宣傳有一大批運到天津租界,(當時有的報上說他此舉正是表示抗敵決心)此次還有二百餘輛汽車的“寶物財產”可運,至少又有半打豔妾(參看本期杜重遠先生的《前線通訊》)供其左擁右抱,這在他不但是決無自置“死地”之理,簡直是尚待享盡人間幸福的人物——至少在他是算為幸福——隻配挨“皮鞭猛打”的老百姓,和這類軍閥乃至他們的附屬品,有何關係?他們的最大目的就隻為他們的地盤,私利,(老湯從前一麵對國內宣言盡職守土,一麵對日方表示抑製義軍,本也為的是自己地盤,等到地盤無法再保,便逃之夭夭),什麼國難不國難,關他們鳥事?
無論帝國主義者和軍閥的勢力,都不過在加緊的自掘墳墓,被他們“置之死地”的大眾,為客觀的條件所逼迫,必要起來和他們算賬的。大眾努力的程度,和他們解放的遲早是成正比例的,中途的挫折和困難,不但不應引起頹廢或悲觀,反應增強努力的勇氣,增加猛進的速率。
寫作閑談
——鬱達夫
(一)文體
法國批評家說,文體像人;中國人說,言為心聲,不管是如何善於矯揉造作的人,在文章裏,自然總會流露一點真性情出來,這是一定的道理。《鈐山堂集》的《清詞自媚》,早就流露出挾權誤國的將來;《詠懷堂》的《春燈燕子》,便翻破了全卷,也尋不出一根骨子。(從真善美來說,美與善,有時可以一致,有時可以分家;唯既真且美的,則非善不成。)所以說,“文者人也”,“言為心聲”的兩句話,決不會錯。
古人文章裏的證據,固已舉不勝舉,就拿今人的什麼前瞻與後顧等文章來看,結果也決逃不出這一個鐵則。前瞻是投機政客時,後顧一定是漢奸頭目無疑;前瞻是跨黨能手時,後顧也一定是漢奸牛馬走狗了。洋洋大文的前瞻與後顧之類的萬言書,實際隻教兩語,就可以道破。
色厲內荏,想以文章來文過,隻欺得一時的少數人而已,欺不得後世的多數人。“殺吾君者,是吾仇也;殺吾仇者,是吾君也”,掩得了吳逆的半生罪惡了麼?(二)文章的起頭
仿佛記得夏丏尊先生的《文章作法》裏,曾經說起過文章起頭的話,大意是大作家的大作品,開頭便好,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的開頭,以及島崎藤村的《春》,《破戒》的開頭等等(原作中各引有一段譯文在)。這話我當時就覺得他說的很對,(後來才知道日本五十嵐及竹友藻風兩人,也說過同樣的話。)到現在,我也便覺得這話的耐人尋味。
譬如,托爾斯泰的《婀娜小史》的起頭,說:“幸福的家庭,大致都家家相仿佛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卻一家有一家的特異之處”(原文記不清了,隻憑二十餘年前讀過的記憶,似乎大意是如此的)。
又譬如:斯曲林特白兒希的《地獄》(?)的開頭,說:“在北車站送她上了火車之後,我真如釋了重負”雲雲。(原文亦記不清了,大意如此。)(三)結局
浪漫派作品的結局,是以大團圓為主;自然主義派作品的結局大抵都是平淡;唯有古典派作品的悲喜劇,結局悲喜最為分明。實在,天下事決沒有這麼的巧,或這麼的簡單和自然,以及這麼的悲喜分明。有生必有死,有得必有失,不必佛家,誰也都能看破。所謂悲,所謂喜,也隻執著了人生的一麵。
以螻蛄來視人的一生,則螻蛄微微,以人的人生來視宇宙,則人生尤屬渺渺,更何況乎在人生之中僅僅一小小的得失呢?前有塞翁,後有翁子,得失循環,固無一定,所以文章的結局,總是以“曲終人不見”為高一著。
清新的小品文字
——鬱達夫
周作人先生,以為近代清新的文體,肇始於明公安、竟陵的兩派,誠為卓見。可惜清朝館閣諸公,門戶之見太深,自清初以迄近代,排斥公安、竟陵詩體,不遺餘力,卒至連這兩派的奇文,都隨詩而淹沒了。
近來翻閱筆記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於卷四第七節中見有這麼的一段,先把它抄在下麵:
餘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苔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花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鬆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鬆竹,與麝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啜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入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