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舉行後又過了幾周,一個星期一的清晨,蒂姆·奧坎農從家裏出發去上班,讓孩子在他前麵大步走著。一個孩子拎著他的飯盒,另一個孩子拿著他的油布外套,第三個孩子扛著他的獵槍,他坐三輪車時總是帶著獵槍,怕萬一碰見營塚鳥時好用。他身穿一件家製原色印花布襯衣和一套家製粗藍斜紋布工作服,頭戴一頂平頂寬邊軟氈帽,上麵防水塗的清漆閃閃發光。他不時對孩子吼道:“靠左!”
這一隊人井然有序地在鐵路上解散,到小棚子裏去拖三輪車把它放在道上。然後,這些孩子自動在軍士長麵前排成縱隊。
“集——合!”軍士長咆哮道,“立正!”
他們刷地立正起來,直挺挺地盯著看那一叢露兜樹棕櫚,色彩絢爛的鸚鵡在那兒跳著舞,嘲笑著他們。
“報——數!”
“一,二,三,四,五!”聲音的強度隨著孩子的高度而遞減。
“有意見嗎?”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那好——再見,麥吉·奧坎農,再見,基蒂·奧坎農,再見,湯米·奧坎農,再見,布麗蒂·奧坎農,再見,莫莉·奧坎農。”
“再見,爸爸——”一迭連聲地順著隊列說下去。
“集——合——解散!”
大家都朝父親衝去。他爬上三輪車,一個個地吻過去,又一個個地讓孩子們回吻。跟著他叫道:“走呀,嘎拉嘎!滾呀滾,快點滾,弗拉納根!烏啦,凱西!”
他們把他的車推上了路。他穩穩地開走了,眼睛裏帶著笑,看著前方,直到他來到一個彎道處,然後在座位裏轉過身來,揮了揮手。孩子們喊了起來。布拉森姆這隻長尾小鸚鵡在山上屋子裏揮著一塊紅藍兩色的桌布。蒂姆揮了揮手,歎了口氣,轉身回到路上,走出了他家人的視線。
車輪向前滾動著,上坡又下坡,穿過濕淋淋的路塹,路塹上爬滿苔蘚的角落裏生長著金黃色的捕蠅草蘭花,小蝌蚪在晶瑩閃耀的池塘裏扭著身子,越過排水渠,棕色平滑的渠水急速地流過一片片草地,經過高牆似的野草,野草伸出草葉和花在他臉上搔癢癢,把露水往他身上濺灑,還用一團團花粉——好像他是一朵要做肥料的鮮花!——去觸摸他。車輪向前滾動著,上坡又下坡,他的眼睛盯在永久道上,那是電報線上的另一條永久道——橫跨大陸電報線,這一股銅線把澳大利亞與世界連接起來,它是陽光和風中閃著幽光的玩物,活物一般發出嗡嗡的響聲,好像在寂寞中忙著重複它所連接的那些蜂巢的閑言碎語——他一隻眼留神那條道,另一隻眼留神著永久道,在上麵尋找故障,但還沒細心到不會錯過路過的任何奇特之物。
一隻袋鼠從路上跳了開去,“咚”,“咚”,“咚”地跑進了沉寂。一個袋鼠之家人數跟奧坎農家一樣,個頭也差不多高矮,在前麵躍進,穿過了一座路塹。在中國人之溪打瞌睡的一頭水牛驚醒過來之後便逃掉了。一群白鸚鵡陣雨一般從一株血木樹上落下,叫著:“人啊——人啊——搗亂分子!”一頭大海軍上將蜥蜴跳到一根鐵軌上,後腿站著身體直立,前腿像手一樣舉起來,看了一會兒那個滾動的東西,就大步慢跑著下了排水道,一邊揮舞著手臂,彩虹色的皮膜像披風一樣撐開來,活像航海家德雷克時期的一個羅圈腿的老海軍上將。蒂姆在它身後叫道:“嘿——給我把船打沉吧,炮手師傅,把它打沉吧,把它劈成兩半,寧可落在上帝手裏,我的夥計,也不要落到西班牙的手中!”
在一片沙灘上,鐵路上了一道高堤,高堤上立著一組長腿澳洲鶴。它們盯著蒂姆,他像通常那樣,摘掉帽子,鞠了一個躬,並對它們喊道:“早上好,女士們——今天真可愛!”而它們好像彬彬有禮地作答,把珠灰色的翅膀伸展開來,行了一個屈膝禮,瞪著眼目送那個奇怪的動物,他既不走路,也不爬行,也不會飛翔,而是四肢吱嘎作響地那麼奇異地滑行著。
車輪向前滾動著,上坡又下坡,軋死了幾百萬隻沿著帶有輕鏽的鐵軌頂冠處疾行的螞蟻,把蜂鳥從花蕊中嚇跑,驚動了更多的袋鼠,紅色的大雄袋鼠和大岩袋鼠以及袋子裏裝著用發亮眼睛朝外張望的幼袋鼠的小雌袋鼠。他來到可以看見卡羅琳調度站的地方,調度站粉刷過的屋頂映襯著墨黑的地平線死白一片,仿佛修女的臉襯著黑色的頭巾。車輪向前滾動著,越過去的電線杆看上去小得像蟻塚的陰影,不斷向前滾動著,經過薩姆·斯尼格住的地方,那兒馬群在嬉戲,又經過老卡爾·弗裏格陶伯住的地方,它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就像他這種人變成一片廢墟的希望,繼續前行著來到下麵漆著紅色大梁的橋上。
在一個很大的池塘裏,老卡爾家的水壩正有一股激流往裏放水,一群黑皮卡林正在裏麵洗澡。蒂姆拉住手閘,停下來觀看。孩子們跳水遊泳,就像海豹一樣。一夥人亂喊亂叫著往水裏衝,腦袋像黑瓶塞子一樣一起一伏,到處都是泡沫,他們像一大群無助的螞蟻,被卷起來掀進河的淺水處。蒂姆喊了一聲。他們轉身看他,紅嘴巴大張著,牙齒閃著光,眼睛的水朝外濺。他用土話大聲說了幾個字。他們哈哈大笑起來,並回答了他。他做了一個鬼臉,揮了揮拳頭。他們尖聲叫著,舞蹈著,嘲笑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