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漢回憶,鬼子怕死得很,來了以後,拿他家的羊毛氈浸了水,厚厚地掛在窗戶上,據說可以擋子彈。
陳正湘的位置距離這裏大約800米,中國自製的步槍子彈在這個距離上已經是強弩之末,碰上這樣浸了水的厚氈子,打不穿是正常的。
實際上,日軍撤退之後,陳老漢的家人發現,在浸水的羊毛氈上,還嵌著好幾塊八路軍的迫擊炮彈彈片,亮晶晶的。
又是防炮彈的氈子,又是厚厚的影壁,在屋裏的阿部規秀怎麼就給打死了呢?他被炮彈炸死,這房子怎麼好像沒炸壞什麼呢?
看似是謎,其實說穿了,倒也沒什麼古怪的,隻能說阿部規秀的運氣好到可以中大彩。
阿部規秀,是在陳老漢家的堂屋裏被打倒的。
別看是莊戶人家,陳老漢家這個房子挺講究,裏麵其實是分成三間的。左邊一間是一盤大炕,右邊一間有灶,是廚房,中間一間是堂屋,本來是空的。
阿部規秀進來,就站在堂屋裏,陳老漢回憶這個日本官挺嚴肅,瘦瘦的。日本兵給他找了條長凳,阿部規秀就坐在長凳上休息。兩個日本兵跑到廚房——可不是做飯去了,而是在那裏圍著個什麼東西鼓搗來鼓搗去。門口還站了兩個日本哨兵,拿著上了刺刀的步槍。陳老漢不知道,那是日軍的備用電台。
楊成武回憶,打阿部規秀,一交手就打掉了他的電台。
和緊跟在後麵西側的綠川、森本兩個大隊,東側的110師團都失去了聯係,獨混第2旅團成了孤軍,情況很不妙。
阿部規秀的通信兵努力地試圖把備用電台架起來,但是,備用電台功率小,和後方的聯絡時斷時續,讓阿部規秀頗為煩惱。
阿部規秀進了門,陳老漢一家子就算倒了黴,全家十幾口人,都被趕到左邊裏間的大炕上坐著,不許說話,也不許動。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玩的“木頭人”遊戲,其中的核心內容就是不許說話不許動,看誰立場最堅定。
顯然,鬼子是沒心思和陳老漢一家玩遊戲的,但陳老漢一家都很老實,無論老少,連一句話也不敢說——沒法不老實啊,旁邊兒日本兵端著刺刀看著呐!
當年隻有六歲的陳老漢,被祖母抱著,坐在最邊兒上。所以,對阿部規秀他看得最清楚。
被圍的阿部規秀在做什麼?
我們可以有各種推測,比如這位中將可能會聲嘶力竭地呼叫部下頂住,再堅持最後五分鍾;也可能對著電台狂叫,要求東邊不遠的110師團桑木師團長“看在黨國的份兒上拉兄弟一把”;當然,也有可能一臉從容地盯著部下冷然道:“慌什麼?”
在這個六歲的孩子眼裏,阿部規秀和上述動作都不沾邊,這個鬼子官兒在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就不老實了,不斷地在堂屋裏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活像他們家拉磨的驢……
難怪陳老漢會產生這樣的印象,這個時候的阿部規秀,其實已經沒多少事兒可幹了——第2混成旅團已經從突圍轉入陣地防禦,下達怎樣組織防禦命令並不需要他這個旅團長親自來幹,應該是旅團參謀們做好方案,他簽字就是了。各部都在和八路軍的激戰之中,整個戰場唯一的變數就是東西兩路日軍與八路軍楊成武誰先和阿部規秀碰麵的問題了。
這八路真不是好對付的,鬧不好,就先來問候阿部中將了。
2001年,薩曾與日本曆史學者,京都中國歸國者聯誼會會長伊藤秀夫談起過阿部規秀。伊藤在戰爭時代僅僅是個普通步兵,但戰後曾對侵華日軍作過較多的研究。按照他的說法,阿部規秀在日軍中屬於一個比較另類的將領。他屬於少壯派軍人,但是與打仗相比,其更大的特長在於接觸政界,力主軍人幹政,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
伊藤曾舉了幾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遺憾的是我當時日語不佳,不是很明白,大致聽懂的是這家夥曾參與過組織二二六兵變的小集團活動,但是政變發生的時候卻袖手旁觀。這一點即說明了他思想上的狂熱,又說明了他在政治上還比較成熟。阿部在政界人脈深厚,所以二二六兵變後也沒有追究於他,反而升官甚快(阿部隻是陸士畢業,沒有上過陸大,能在1939年混上中將軍銜,朝裏沒有人幫忙是不容易的)。可是因為他在這件事上的朝三暮四,軍內許多人對這個火箭幹部也有點兒隔膜。以薩看來,這個人有點兒像蔣介石手下十三太保中的豐悌,是那種思想狂熱,有才能,受賞識,但與同僚關係一般的人物。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才有將阿部調任天皇侍從武官的舉動。
不過呢,這軍人一旦整天琢磨政治,打仗的本行上就不免受些影響。比如,1945年以後,國民黨軍中大批將領都成了深通政治的專家,趨利避害、黨同伐異之類的招數層出不窮,精彩萬分,但這些玩意兒,偏偏在戰場上對林彪、劉伯承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有位在幹休所的朋友來信,講起依然健在的老八路評價阿部規秀,認為這個“山地戰專家”在黃土嶺一戰中,是犯了錯誤的。
原文如下:
“老爺子們說,鬼子的山地作戰能力並不是很高,阿部規秀號稱是日軍的”山地之花可能指的是他在山地作戰中的戰術指揮能力,具體的講比如圖上作業、對地形地勢的判斷等方麵,而且黃土嶺地勢特殊在沒有向導的指引下憑借地圖是無法有效地作出正確的兵力運用,還有一點可能是山地限製了鬼子的炮兵運用。日軍裝備的火炮雖然有些型號是曲射形彈道,但是受到了地形限製使火炮無法完全展開,不少老爺子們說一旦失去了炮兵支援日軍攻擊能力大大下降的。
阿部規秀在指揮部隊的行軍隊形為‘一字形’隊形,這種隊形雖然可以使敵人的機槍火力無法有效發揮,可是也極大限製了日軍的火力優勢,畢竟居高臨下的八路軍發揮火力上占有優勢,而一旦八路軍發動衝鋒這種‘一字形’隊列是無法形成有效的防禦隊形的。這也是阿部規秀指揮上的一個敗筆。
“未了老爺子還說真正的山地戰專家是楊成武將軍,因為黃土嶺戰役是可以列入軍事教材的,這是一個典型的山地殲滅戰,楊成武將軍在指揮部隊出現了一些戰術上的損失外,整場戰役戰術指揮無一失誤,無論戰役決心還是指揮能力兩者有著較大的差別,老爺子還引用了岡村寧次的一句話”敵非敵,地形是敵“。老爺子著重強調了差別這兩個字,老爺子的意思是阿部規秀的戰術指揮水平在山地戰中確實有一套,隻是他遇上了楊成武將軍,還有他不了解的八路軍,老爺子說完這話時已兩眼含淚。”
最後一句,讓薩忍不住一頓,忽然醒悟,今年,已經是楊成武上將逝世六周年了。
“袍澤”二字代表的情誼,自古,就不是軍中以外的人,能夠輕易理解的。
謝謝,給提供材料的朋友,也給當年曾和侵略軍浴血奮戰的我們的老戰士。
對八路軍來說,阿部規秀犯了錯誤,無疑是一件好事,但日軍中恐怕也不乏有人想看這位新晉中將的笑話。
周圍被八路軍團團圍困,援軍卻遲遲不到,難怪阿部規秀中將與驢子走出了相同的步點。
看了日軍的史料,才發現我們在抗戰曆史上,有些方麵還缺乏一些深度。
比如,黃土嶺之戰,我們一直認為此戰八路軍打掉了日軍一個中將。
參考了日軍史料之後,薩驟然發現,其實這一仗,我們打掉的日軍中將,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有人說了,老薩,你可別胡說啊,這是要負責任的。
沒錯,就是兩個中將。薩敢負這個責任,手裏也確實有過硬的材料。
一個,自然是阿部規秀,還有一個,是誰呢?
楊成武的炮彈幹掉了阿部規秀,還造就了另一個跟著倒黴的日軍中將,就是日軍110師團師團長桑木崇明。
阿部規秀臨終之時,曾授意部署寫下遺書,在這份遺書中,也體現了日本陸軍少壯派軍官偏激的一麵——他在遺書中共有三條囑托,第一條是如果死後獲得旭日勳章,希望家人在祭日張掛以為慰靈,第三條是讓家人繼續為天皇“聖戰”效忠,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隻有第二條,是要家人聯合其生前友好,控告桑木崇明見死不救,稱其與自己不合,故此援軍遲遲不至,隔岸觀火,以致出現黃土嶺之敗。
桑木是比阿部規秀年長的軍人,1936年就晉升中將,曾擔任參謀本部第一部長,在阿部規秀等少壯派軍人眼裏,正屬於要推翻的“老朽”一流。而桑木對阿部規秀也不甚看得上眼,因此雙方關係一直不好。阿部規秀被圍後,如果繼續向東攻擊前進,可以與110師團會合,但他選擇了向後轉,向來路突圍去會合自己屬下的另兩個大隊主力,或許就是出於對桑木的不信任。
阿部規秀的控告頗有道理,我們在抗日戰爭史上經常看到日軍數十人即可控製一所縣城,有人對此十分驚訝,認為當時中國人太缺乏反抗精神。實際上,這是不了解日軍的戰術特點。日軍在華北等地據守時,因其機動能力遠非中國軍隊可比,故此有一套獨特的戰法。日軍守點的兵力一向不多,其重兵都是作為機動兵團部署,一地有警,日軍可迅速利用其控製的公路鐵路幹線迅速將兵力和重武器輸送到出事地點,形成兵力上比中國軍隊少,局部戰場上卻總是以多打少的局麵。所以,日軍遭到攻擊隻要能夠略作堅持,就可以控製戰鬥的主動權,而中國軍隊因為機動能力差,往往因此陷入敵軍重兵攻擊,打又打不過,走又走不過的局麵。
這次桑木不能及時趕到,的確是讓第2混成旅團吃了大苦頭。
事實上桑木確實行動遲緩。不過,他的師團轄區,從保定到唐縣也是遍地八路,110師團的部隊6日才進入唐縣境內,離阿部規秀還頗有距離,而且還是山路,地形複雜,與其長期駐守的華北平原地區很不相同。這種情況下,桑木作為老將比較持重一些也是有的,倒未必真是要看阿部規秀的笑話。
然而,死了一個中將,總要有人負責的,於是,無論桑木怎樣呼冤,還是在一個月後被卷鋪蓋回國,編入預備役,一直到日本戰敗再未帶兵。
冥冥之中阿部規秀總算出了一口惡氣——那個八路楊成武命硬,我拿他沒辦法,克你桑木崇明,總做得到吧!
桑木:你這是吃不到黃狼吃雞啊,什麼思想境界?!
不管怎麼說,楊成武這一炮,打死一個中將,讓一個中將解職,大概是抗戰史上最有效率的一炮了。
那麼,問題回到阿部規秀中炮上來,既然阿部規秀在陳老漢家的堂屋裏,外麵又有一扇影壁,他是怎麼挨上炮彈的呢?
陳漢文老漢是此事的目擊證人。
阿部規秀踱來踱去了一陣,忽然和陳老漢來了一下親密接觸。
怎樣的親密接觸呢?餘戈是這樣轉述陳老漢的說明的:阿部規秀踱來踱去,看來心緒不佳。他踱到陳老漢一家坐的炕邊,一隻手扶著下巴,低著頭,無意識地往炕沿上一靠,站在那兒,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就這一靠,他的軍刀刀鞘恰好頂在陳老漢身上!
阿部死後,八路軍曾繳獲一口帶有阿部家徽的軍刀,不知道是不是這口。
這個場景,陳老漢記憶猶新。
好在,阿部並沒有頂多久,他又踱了幾步,就坐在了長凳上,麵朝門外,一言不發。
此時,周圍響起了炮彈爆炸的聲音。估計就是八路軍試射的幾發炮彈。
阿部規秀並沒有像有些描寫那樣蹦起來去看,他依然是坐在那裏,呆頓頓的。
走出陳老漢的回憶之外,薩有一個推測:阿部規秀很可能此時在琢磨仗打成這個樣子如何交待了。戰場上有一兩顆炮彈爆炸,不是他這個級別的將領要去關心的事情。
然而,他不關心並不代表別人不關心,後來的情況表明,一直沒有炮火掩護的八路軍突然開始炮擊,讓很多日軍軍官產生了不祥的預感。旅團部的參謀等紛紛躲在影壁後向外張望,討論八路軍的炮陣地在哪裏。在山頂指揮作戰的堤糾中佐,更是清晰地看到了阿部規秀指揮所中炮的經過。所以,當八路軍炮兵轉過來開始對他試射的時候,這位“猛將”毫不猶豫地跳了枯井,結果撿了一條性命。
就在此時,隻聽院中轟然一聲巨響,劇烈的爆炸衝擊波合著彈片從大門狂飆而入,當即將阿部規秀連人帶長凳擊倒在地!
也許是因為這個經過太震撼,陳漢文老漢回憶不起來更多的細節(比如阿部規秀中彈後是否發出慘叫)。
他隻記得門後的兩個日本兵因為門扇的保護顯然是沒傷著,而阿部規秀是否受傷炕上的陳家人也不知道,屋裏的日本兵匆忙用大衣把阿部規秀裹起來抱了出去。
然後……
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周圍卻沒有任何動靜,陳家的人在炕上久久地坐著,卻沒有任何人搭理。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下炕去看,隻見院子周圍的日本兵像鬼魂兒一樣,仿佛從平地上驟然消失了。
屋裏,阿部規秀倒下的地方,也沒有血跡。
但是,院子裏卻留下了一個炮彈爆炸後的大坑,地方,正在影壁和堂屋大門間的兩三米空地上!影壁對著堂屋一麵,也到處可見嵌入的彈片。
這一炮,隻能說打得太神奇了,如果打得稍微靠前一點,在影壁前爆炸,彈片會被影壁擋住,根本不會炸傷阿部規秀。打得偏一點,隻會擊毀兩側的廂房,還是傷不到阿部規秀,要是遠一點兒呢,就掉到房子後麵的溝裏去了。
按照日方記載,這一炮除了擊斃阿部規秀,還斃傷了包括第2混成旅團作戰參謀木甑田下少佐等12名官兵。
開始,我對這個戰績深表懷疑,這個炮彈怎麼威力如此之大?要達到這個效果,除非是直接打到人堆裏去。
還真讓老薩說對了,正是因為有那塊影壁,阿部旅團部的原來分散在院子裏的人員聽見炮聲都躲到了影壁後麵防炮,誰知……誰知這邪門的八路愣把炮彈跟扔籃球一樣扔到影壁後麵來了!
影壁和堂屋之間隻有兩三米的距離,躲了一大幫人,這個地方扔個炮彈下來,隻炸著十二個,那還算是少的呢。
陳老漢家的房子一點兒事兒都沒有,至今已經七十年了,那所埃過炮彈的房子屹立如初。
是不是修過?餘戈問老漢。
老漢牢騷大了,政府不讓我翻蓋,又不給錢幫我修!
之所以出現這個隻殺鬼子不炸房子的效果,大概跟八路軍的炮彈有關係。
八路的迫擊炮彈是自製的,據我聽老兵工說當時是用白鐵皮焊接製作的,為了增加爆炸威力和破片,在炮彈中間插一根空心鐵管,在炮彈上用銼刀銼出溝紋。
這樣的炮彈主要作用是殺傷人員,如果不是直接命中,對建築物的破壞作用倒不大。可以想象在陳老漢家門前爆炸後,撕裂的白鐵皮彈片就像一把把飛舞的長刀一樣漫天飛舞,也真夠鬼子開眼的,也許個別精通漢學的日本兵還會想起公孫大娘的劍器舞來……
阿部規秀的腹部被彈片豁開,下肢多處負傷,經搶救無效,在當晚死去,成為日俄戰爭以後,日軍第一名在戰場上被擊斃的中將。
感謝餘戈,深入實地的采訪,讓我們知道了這一戰最關鍵的一幕,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最後,說一個也許大家感興趣的經濟問題。阿部規秀死了,日本陸軍曾表示“厚加撫恤”,那麼,這筆撫恤金是多少呢?
恰好在阿部規秀陣亡的文件附件中發現了一則撫恤說明,其中提到:按照當時日本首相米內光政的批示,阿部規秀共為日本陸軍服役32年,所以陣亡後從優發放16個月的薪金作為撫恤金。
阿部規秀一個月掙多少錢呢?
是日元四百八十三塊三毛三。
那麼總的撫恤金金額呢?最後經過調整核算,共發給了他家七千七百三十四日元。
忽然想起來,看見某公司的職員打官司,說是自己給公司幹了十年,老板解雇了他才給了十八個月的工資,太少了,至少要二十四個月的。
二十四個月的工資,一千二百萬日元,不能再少了……
估計阿部規秀中將聽見這句話,能氣得從墳裏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