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仇氏自我解釋並掩飾說:“沒事,我大概是著涼了,肚子難受,就想吐。”說罷,又帶淚自嘲說:“看來,我就是個受罪命。一路上討吃要飯正還沒事,今天香飯熱家倒有點服不住了。”六奶奶也悲噎地說:“嫂子,我的好嫂子,咱們都是當娘的人,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可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過幾天,咱們一起去看一看光祖。到時你會發現,他其實身體挺好,而且從小到大,並沒受多少罪,隻是在這件事情上,遇到了一個坎。這都是光祖命中的難,過去就好了。”
這時,麵色如鐵的耿福山也借口來到院子裏,望著天空中半圓的月亮,對緊跟其後的六弟說:“你們不要擔心我們有啥受不了的。我知道這些年,光祖跟著你們,生活其實很不錯的,還娶了那麼好的一個媳婦。他當年要是真留在老家,別說受教育,現在怕連肚子都吃不飽。”那一刻,一向話多的耿六,反而沉默無語了。
幾天之後,耿福山對發生在太陽廟自家人身上的種種事件,有了較為全麵的了解。一切的發生與發展,都出乎了他原本以為天高皇帝遠,沒人來管事的美好之地的想象。耿六對老家的人和事,也都問了個遍,知道了多病的大哥耿福天,在剛一解放的時候,由於是有地的主兒,就被人家戴著木頭牌子,站在台子上挨批鬥。一次由於天氣炎熱,頭重腳輕,人從一米多高摔下去,窩斷了脖子死了。三哥耿福水在解放前還回過一次家,住了一段時間後就走了。有人說他投了革命,當了解放軍,在一場戰鬥中被打死了。有人說他投了國民黨,也是在一次戰鬥中被打死了。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留下三嫂一直沒改嫁,在全國解放的那一年,勞累過度去世了。對此,耿福山有點神秘地透露說,他好象隱隱約約聽到點消息,說三哥可能逃到了台灣,是真是假就不好說了。
至於耿家的那院老房子,耿福山說不知是什麼人造出的謠言,說耿力賢老地主當年埋了上萬個大洋在地下。特殊時期開始的時候,村子裏的人瘋了,先是逼著耿家人要,後來硬是把那處院子翻了個底朝天,連那幾棵上百年的老樹也都給砍掉了。銀洋倒是找到了幾十塊,但跟傳言的相差太多了,關鍵是把一棟近百年的石窯房子給夷成了廢墟。老荒地村北的耿家老墳地,在破四舊的時候,所有的石人石馬都被人用錘子打了個稀巴爛。老貢業的墳墓也不知道讓什麼人給盜挖了,而且是從側麵打了一個洞進去的。聽說原來還完好的棺木被徹底破壞掉了,還丟了許多珍貴的東西。耿福山說這一切都是老家那些人發瘋,許多事就是耿家本姓的人在折騰。
兄弟倆說來說去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現在的人都變壞了,根本不把別人當人看;共同的感歎是這世道瞎了。
住了下來的耿福山白天跟耿六一起放羊,晚上與耿六一起睡覺,弟兄倆有說不完的話,啦不夠的家常。耿仇氏則和六奶奶終日陪伴在一起,哄著一個比一個更讓人親的親孫子,交流的話題多數時候都離不開耿光祖。這耿仇氏是個有心人,從六奶奶有一句沒一句的講述中,自己豐富起了對從小離家的五兒的認識。隻是越來越豐富的認識,更迫切了她想馬上見到兒子的心情。
大隊的民兵,聽說了耿家來了遠路親戚,本著當年的政治警惕性,上門來查問情況。多虧耿福山老倆口身上帶著老荒地大隊的介紹信,才使自己擺脫了階級敵人串聯搞陰謀活動的嫌疑。老兩口不遠千裏來看兄弟和兒子,現在還難脫被人監視的別扭。這讓他們的心理很不自在,急於想見兒子一麵的心情就更迫切了,就催著要耿六安排時間。耿六嘴上說不急,行動上不慢,問大隊一個收破爛的老漢,私下借回了一輛驢拉的平板車。
為了避人眼目,耿六天不亮就趕著驢車上路了。同行的有耿福山、耿仇氏和他們共同的媳婦耿姣姣。車上還拉著兩個大包裹,一個是耿家人為耿光祖準備的衣服和吃食,另一個是石家的人為石朝陽所捎的東西。驢車在平整的路段上行走還能湊合,不好走的地方人隻能下來跟著走,有時空車還得人幫推著才能過去。嚴寒的冬天裏,近七十多公裏路程,一行人足足走了兩天才到。
這是個晴好但寒冷的一天,耿光祖被勞教所的大喇叭,用犯人的代號給叫了出來。這個代號刺激了耿福山老倆口,也刺激著耿六和耿姣姣,他們雖然被命令到一間燒著火,有看管人員走來走出的屋子裏等候,隻是生命中的另一種寒冷,還是凍得人直哆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隻好在地上走來走去,眼巴巴地瞅著外麵。耿光祖一身囚衣,光禿著一顆大腦袋出現了,耿福山老倆口都覺得胸口嘩地一下裂開了大口子。耿六的心情倒很平靜,耿姣姣表現的也很堅強,隻是麵色和眼睛都有點泛紅了。
耿福山老倆口麵對走進門來的耿光祖,看著兒子穩重厚實的個頭和舉止,各自在瞬間找到了屬於自己血脈的東西,打碎了從小離開的親生骨肉所有的夢影與想象。老倆口沒有直接與兒子相認,他們把最先說話的機會讓給了兒媳和耿六。隻是他們的眼睛,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兒子的身體,由上而下,由下而上,立體地端詳了一遍。等到耿六說了情況,耿光祖驀地把目光掃過來時,老倆口的頭都負罪地齊刷刷低了下去。
親生爹媽的出現,讓已經習慣了勞教,丟掉了兒時無數記憶的耿光祖,心情翻江倒海般地複雜。他遲疑了一下,毅然走到了兩位老人麵前,凝眉看了兩眼,語氣和緩地說:“四爹四媽,真想不到,你們這麼大年紀了,遠天遠地還能來大後套。這一路上肯定受了不少罪吧?”又埋怨說:“我大哥、四哥,他們咋就沒打發個人陪著你們一起上來?”幾句家常話,讓耿福山夫婦忍不住老淚縱橫。耿仇氏更是忘記了一切,把兒子的手直往懷裏拉,手勁那麼無力而又有力。耿光祖執著親娘的手,無限委屈地叫了聲:“媽”,眼淚就有點管不住了,隻好用說話來掩飾自己,“媽,兒離開你們,這一晃就是四十年啊!兒經常夢見過你們,可你們咋就老成了這個樣子了。我本來早就應該回去看你們的,可這幾年一切都不順。現在就更不能了,謝謝你們還記著我這個兒子,還能來看我一眼。”耿仇氏的哭聲就管不住了,一雙老繭累累的手,在耿光祖的臉上摸索著。她的個子不如兒子高,仰起的臉麵上淚水渾濁成一片光亮。
耿姣姣靠過來,一邊勸說著真正的婆婆耿仇氏,一邊陪著老人流淚。耿光祖不想讓自己哭,隻好把頭擰來擰去,來避免眼淚的外溢。他轉過身來,衝著耿六說:“爹,兒現在身不由己了。你們就好好招呼我四爹四媽,留他們多住一段時間。幾千裏路,他們上來一趟不容易。”耿六的心情今天反而很簡單,指責兒子說:“聽你的口氣,還把老子當娃娃看了。他們是你的親爹媽,也是我的親哥嫂呢,這些話還用你說!”耿光祖含淚笑了笑,衝著姣姣說:“姣姣,我們家當年的事我都給你說過,咱爹咱媽其實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們兄弟情深,送我給六爹頂門,實在也是一種親情的安排。俗話說隻有不是的兒女,沒有不是的父母,他們一輩子擔當了太多的負累,咱們在膝前都沒盡過孝,你就多多的替我孝敬一下他們吧。”姣姣不停地點頭應承著。一旁的耿福山和耿仇氏,聽著兒子貼心的話,一生的虧欠全都代化成了撲簌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