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定的探視時間裏,一家人在幾十年形成的錯綜複雜,真情泛濫的糾葛冰釋掉了。耿光祖被獄警命令回監,一家人剛剛平抑的心情又激動起來,耿福山就跟看守可憐巴巴地求情,又多要出了十分鍾時間。這被延長的時間就更顯得彌足珍貴,耿光祖對耿福山老倆口強調說:“爹,媽,兒今天蹲進監獄,但兒不記恨你們,不記恨家裏的任何人。現在我身不自由,隻能盼望你們一定要健康長壽地活著,等將來有一天,我會領著自己的兒女回去看望你們。就是為我這個願望,你們也要長命百歲地活著。一定等著兒回去。”年近七十的耿福山老倆口的心沉甸甸的,又針紮一樣的痛著,不自信地答應兒子說:“我們這一把老骨頭會堅持的,但將來不管如何你都要回老家走一趟的,那裏還有你兩個哥和兩個姐,他們也都一直都牽掛著你。你們將來還要互相多多的幫助呢。”耿光祖點頭答應了,轉而對一邊的耿六說:“爹,這麼多年都是你拉扯我長大的。你對我的好,為我受的累,我都牢記在心呢。你身體受了傷,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家裏要是沒什麼大事的時候,就再不要來看我了。我會在獄中努力表現,爭取早點出去,到時再孝順你和我媽。”耿六製止說:“你快不要瞎說了,你不自由了,我們還自由著,有空還會來看你的。”又說:“家裏的事你就盡管放心,姣姣現在能幹著呢,又有遠東和慧琴兩個人幫忙,家裏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終於見到了魂牽夢縈的小兒子,眼見了他強壯的體魄,了然了他走過的人生之路,和暫時已成現實的困境,耿福山老倆口雖有幾分難過,但還是放下了原本由著想象而懸空的心。他們在太陽廟又住了幾天,就動了走的念頭。耿六一留再留,還出主意說:“四哥,幹脆你們不要回去了,老家靠天雨吃飯,收成又不好。等過完年了,咱們想辦法讓娃們都往後套這裏來。不說別的,起碼吃喝不愁啊。再說,太陽廟這裏也有咱們一窩窩人呢。”耿福山說:“現在不比過去,那時二哥說一聲動身,也就上來了。現在人都被戶口管著,被地拴著,連出門都難,搬家哪那麼容易啊。再說,全天下都是階級鬥爭,就咱們家現在的成分,難呐。”
六奶奶和耿仇氏坐在一起,身邊圍著幾個孫子,樂融融的情景讓兩個人的談話就家常了許多。六奶奶說:“光祖從小不愛說話,但心裏謀事,將來要是世道好了,他會出息的。”耿仇氏說:“唉!娃是我生的,卻是你們養大的,還讓他受了那麼多年的教育。要是真留在我們身邊,哪能有這麼好的事呢。”六奶奶笑著說:“嫂子,我不知道咋了,現在越來越信佛,總覺得人一輩子那都是命在走著呢。就說光祖和姣姣,兩個人就好象上一輩子有緣一樣,從小遇到一起不說,這麼多年連嘴都沒拌過一次。”耿仇氏說:“可能這都是命吧,當年六子領了娃走,那跟把我心揪走一樣,一直難受了半年多,才算一點點擺脫出來了。後來又聽說他們倆失蹤了,我連死的心情都有,白天晚上一睡下就做夢,一會兒是光祖坐在山頭上哭,一會兒是光大在山溝裏麵叫,那狼滿山遍野的跑呢,把人急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來。”耿六聽見了,玩笑說:“四嫂,你是說夢呢?還是罵我呢?我可不是狼啊。我給你們說,光祖是個福星,要不是他我早沒命了。就連這特殊時期,他也隻被人家捎帶著批鬥過幾回。”耿仇氏聽了當然高興,喜色地連說了四個好字。
決定了要走,耿福山兩口子就住不安穩了,耿六勉強了兩天,隻好安排他們動身。這期間,耿福山老倆口和耿六受邀,到太陽廟一隊耿光德家串了一趟。飯桌上,盡聽了一堆耿光德對自己遭受苦難的傾訴。耿福山把老家的經曆一說,這個大侄子似乎找回了平衡,說了句原來老家也是這麼個樣子啊,才算罷休了碟碟的訴說。
從一隊回來的路上,耿福山幾個人正好遇到了村裏的羊群,耿六換了替自己放羊的六奶奶,讓她陪了哥嫂回家。往前走了一段路,耿福山遠遠瞭見了耿家的那塊墓地,心念一動,說自己還想去二哥墳上坐一會,就打發兩個女人先回家去了。
耿福山來到經曆過一場浩劫的墳地,隻見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簌簌抖動,尤其是墳頭上的草更見風力。旁邊的歪脖子老榆樹,仍然不屈地挺在那裏,像個江湖中的老大,身後領著一群同樣東倒西歪的“流浪漢”,似在逆風中奮力前行。有一隻叫聲奇怪的長腿鳥,先蹲在耿福地的墳頭上叫著,看到了走近的耿福山,展開翅膀,像一張麻紙一樣飛上了老榆樹頂,止了叫聲,圓圓的小腦袋扭來扭去,不停地瞅著這位已經來過幾趟的外鄉老人。耿福山瞅了一眼怪鳥,盤腿坐在二哥的墳丘前。一陣勁風吹過,他蒼白的頭發亂草一樣抖動,布滿皺紋的臉上,歲月的滄桑如糙石一般粗礪。耿福山迷離著雙眼,目光如夢似幻,透出了腦海中悠悠的思緒。他已經沉湎進了往事的回憶中去了,那時的二哥可是老荒地周邊地區都出了名的理家能手……。
耿福山回憶著,厚嘴唇動了動,喃喃出一串風一樣的語言。這些話墳頭上的枯草聽懂了,它們在冷風中俯仰著纖細的腰身,像站立而舞的一群黃色的蟲子,把聲音擺動著送入了泥土。泥土又如接收雨水一般把聲音往深處滲去,在地底下就掀起了反複震蕩的嗡嗡的回聲。黑瓷壇子裏耿福地的骨灰,在封閉的黑暗裏發出了隱隱的螢光。這種螢光無所阻攔地在地下遊走,衝出地表的時候,與冬日寡白的陽光一相遇,發出了“轟”的一聲沉悶歎息。樹上的鳥受了驚動,在枝頭跳來跳去,忍不住又發出了那種難聽的聲音。
耿六趕著羊群過來了,他無聲地坐到了四哥的身邊,三百多隻羊圍繞著兩座墳頭、兩個打坐的老人,散落開來,有的吃草,有的咩咩而叫。被冷風清洗過的深邃的天空,籠罩著冬日的田野,那幕布一樣的深藍色,在四麵八方緩緩飄擺著垂落下來。垂落的還有耿家在太陽廟近五十年的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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