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十二(1 / 3)

那年冬天,從十萬大山深處的老荒地上來了兩個老人,一個是耿光祖的親爹耿福山,一個是親娘耿仇氏。他們一路上汽車火車倒著坐,花完了帶的錢後,問著路,又步行了幾天,才來到了住著親人的太陽廟三隊。兩個人發都已經花白,滿臉的皺紋縱橫成一片,瘦而黑褐色的脖子上,衰老的皮膚結出了一道道垢甲的紋理。一身破舊的衣裳襤襤褸褸,補丁連片。不同之處,耿福山胡子拉茬,目光裏多出幾分男人的剛強。耿仇氏腰身彎曲,頭罩一方圍巾,顯得虛弱不堪。

當他們顫巍巍站在耿六家的院門外,一時百感交集,都沒了走進院去的信心。

冬閑在家的六奶奶正好出門到鄰居家借東西,看到了一對形同乞丐的老夫妻在家門口萎萎縮縮。她打量著問:“你們這是要飯呢?還是找人呢?”耿福山用鼻音很重的老荒地方言說:“我們不是要飯的。不知道這家人是不是姓耿?”六奶奶狐疑地點了點頭。耿福山臉上亮出一絲興奮,進一步問:“哪是不是耿福川的家?我是他親親的親四哥。”六奶奶半信半疑,但還是熱情地將兩人讓進屋裏,問寒問暖交流著。耿福山一邊喝著熱水,一邊掃視著簡陋的土屋,注意力被掛在牆上的兩塊像框所吸引,湊過頭去看著就笑了,指了其中一張耿六的像片說:“這就是六子,咋老成這樣了。”又指了耿光祖說:“這個,這個,這肯定是咱們家的光祖。”耿仇氏忙忙貼了過來,隻一看眼睛就濕潤了。六奶奶看著兩個身份明確無疑的親戚,說了句:“你們先坐著,我出去把他爹找回來。他還在村外給隊裏放羊呢。”耿仇氏女人心細,老夫妻倆交換了一下眼色,忙轉過身說:“這都到家了,不忙在這一陣。再說外麵冷著呢,你快不要出去了,咱們等六子和光祖他們收工回來吧。”

天近黃昏的時候,耿六拿著放羊鏟,背著布褡褳,一身冷氣回到家裏。耿福山老倆盤腿口在炕上,一人抱一個耿光祖的碎娃在逗弄。六奶奶和收工回家的姣姣在鍋台前手忙腳亂地做飯。耿光亮的女兒耿慧琴在灶塘燒火拉風箱,屋子裏彌漫著飯菜味和燉肉香,迷朦著蒸鍋騰起的水氣。在寒天凍地放了一天羊的耿六,思維和反應都變得有幾分遲緩,麵對炕上的兩副眼熟的老麵孔,卻一時想不起是誰。他發愣地站在地當中,耿福山早溜下了炕沿,三十多年沒有謀過麵的兩兄弟,互相死死端詳著,各自終於嘣出一聲意外的驚呼,就激動的抱頭哭在了一起。兄弟倆的個頭幾乎一般高,兩副老骨架在擁抱中強烈振動著。耿六喃喃地叫著四哥,耿福山應著,同時回叫著六弟,各自任渾濁的熱淚在老臉上肆流。六奶奶和耿仇氏的眼圈也紅了。耿光祖的兩個娃剛還在懷抱中的撒嬌,一時受到了冷落,小眼睛在眾人的臉上睃來睃去。

等相擁的老兄弟倆鬆開了臂膀,相看著彼此的淚眼,很快又由哭而笑起來。耿福山用手幫著六弟擦拭眼淚,幫著拍打身上的土塵。耿六仍然懷疑地問這是不是一場夢啊!六奶奶就笑了,說:“你把自己打上一耳光,看疼不疼?”炕上的耿仇氏笑著說:“小六子,這都是真的。”耿六小孩一樣憨憨說:“是真的就好。真的就好。”耿六把身上的皮襖脫了,往躺櫃上一扔,拉了四哥的手說:“四哥,不容易啊!這麼多年不容易啊!”耿福山應說:“六子,咱們都老了,四哥是提著一條老命來看你們來了。”耿六的眼淚又開始流了,說:“四哥,二哥二嫂都不在了,我沒有照顧好他們。他們走了,留下我在這大後套受了這麼多年的苦。苦得人現在啥心思都沒了。”耿福山說:“咱二哥的事我聽說了,那都是國家造成的,你不能怨自己。”耿六把四哥重新讓上了炕頭,問六奶奶飯多時才能好?說四哥四嫂肯定早餓了。六奶奶說:“我剛給他們先做了一點吃過了。這正頓頓飯還就等你的呢。”耿六說:“那趕緊上呀!慧琴,你去給六爺把涼房中那一瓶二鍋頭酒拿來。”燒火的耿慧琴應聲而去,全家人一時都活躍開來。

晚飯做好了,耿福山和老伴坐了炕桌正中,耿六和六奶奶一左一右陪著,招呼哥嫂動筷子吃菜。耿福山和老伴卻心神不安地推說不著急,不餓。耿六用筷子撬開了一瓶二鍋頭酒,給桌上的幾個小瓷杯裏分別斟了,先給四哥四嫂敬了一杯,自己才端起一杯一飲而進,跟著就說開了。他倒的全都是這些年的苦水,啦嗒的都是這些年別離的相思,和歲月不饒人的悲哀。耿福山和老伴麵帶微笑聽著,隻是沒動筷子。耿六就催促讓邊喝酒邊吃菜,還夾了兩塊雞肉放在了兩人碗裏。耿福山忍不住說:“咱們先不著急,等一會光祖回來一起吃吧。”一句話點在了全家人的心坎上。六奶奶瞅了耿六一眼,矛盾地欲說還休。這時,院門哐當地響了一聲,跟著有沉重的腳步聲,和什麼東西被甩到了地上的響聲傳回屋來。耿福山老倆口的神情一下子緊張起來,眼瞅著屋門,激動於馬上就能見到自己從小就離家的小兒子。耿六和六奶奶麵麵相覷,一屋人齊刷刷地盯了屋門。

屋門一響,走進來一個長條臉、個頭中等的年輕小夥子。這一下,耿福山老倆口就有點糊塗了。

走進屋來的不是別人,是耿光亮的兒子耿遠東。他在隊裏收工後,到遠處的沙漠裏給六爺家背了一捆柴禾,所以回來的晚了。自從他母親焦巧珍死後,原來的那房子成了一處凶宅,鄰裏不上門,娃娃更是不敢靠近。這一度使兄妹兩人沒了歸所,耿六隻能全都收羅到自己家裏。耿慧琴像當年耿姣姣一樣,反過來陪著這位家中沒了男人的嫂子,住在一起招呼幾個孩子,也被別人招呼著。而耿遠東幾乎成了隊裏派外勞動的專職對象,多數時候都在外麵受苦,隻有到了冬閑季節才回到村裏。他雖然是個大小夥子了,還是隔了半年多天氣,才逐漸有了回自己家去住的膽量。這也是被逼無奈下的選擇,因為耿六一家再沒有空房可安排這個侄孫子。

聞著飯菜的香味,耿遠東剛走進屋裏,就被兩個老人那份急切盼望,而又隨之變得迷惘,又很快一落千丈的失望的眼神所困惑。耿六把他叫到了炕邊,介紹了遠道而來的兩位爺奶輩的戚人。耿遠東一臉粗糙的表情,木木呐呐問候了幾句,便端了一碗六奶奶給盛好的飯,到外間屋裏吃去了。

耿六小聲地對四哥四嫂說了遠東一家的情況,沒承想,正在灶台前收拾碗筷的焦慧琴,先倒嗚嗚哭開了。耿姣姣瞥了她一眼,先沒有吱聲,後來就打發她回自己屋裏添火燒炕去了。耿福山老倆口見一家人躲躲閃閃,就是不說親兒耿光祖的事,心裏疑團一堆,又不便直接去追問什麼,隻好把一份見兒的急迫心情,暫且壓抑下來。

然而到了晚上,耿福山老倆口還是知道了耿光祖的不幸。耿仇氏幹澀無淚的雙眼,頓時被血充得看東西都模糊成一片。老人不說話,隻是一下又一下用手捶打著胸口,嚇得六奶奶忙倒了一碗開水,勉強她喝了兩口。耿仇氏自覺失態,推說要到屋外上一趟茅房,身體顛顛著下了炕,飄飄搖搖地拉開門出去了。隨後跟出的六奶奶,聽見這位老妯娌在院外的土堆上,跪在半明半暗的月亮地裏,嘴裏發出半是禱告半是悲慘的哀告之聲。六奶奶認真一聽,原來老人在一聲聲呼著耿光祖的小名,自責著當年犯下的錯誤,最後終於壓抑不住,放出一聲淒涼的悲聲。這悲聲讓身後的六奶奶也受了感染,她想走近寬慰幾句話,腳步聲卻讓耿仇氏驚覺到了,人就慌亂地站立起來,用衣服袖口擦拭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