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十一(1 / 3)

耿福地老兩口和耿光亮的墓被挖開以後,柳木棺板已漚得穌軟,以至都不能完整從地下抬出來,隻好胡亂地一塊塊揭了扔到外麵。一幫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對泥土裏半隱半露的屍骨,踐踏了一頓,用鍬頭鏟著拋到地麵上,隻揀了一些大而完整的頭骨和腿骨,收羅了回去,在後麵派上了用場。更多的白骨則留在墓坑中,或亂拋棄在周邊的沙土裏。

有了這種新奇的玩意兒,再加上前前後後經曆的風波,耿家人的苦難日子隨之重新開始了。耿福地老倆口的骷髏頭和兩束長腿骨,被用麻繩穿了四個空空的眼洞,捆紮成一左一右,吊在了耿光德的脖子上,貼在胸口前。同樣的方法,耿光亮的屍骨就由焦巧珍掛著。在本地開會的時候,耿光德和焦巧珍便首當其衝站在最前麵,耿家其他孝子賢孫,有老有小都陪站在台子上。隻有耿六傷重住院,由六奶奶伺候著,避免了最初的批鬥與遊街示眾的鋒芒。

這樣的批鬥會範圍越擴越大,據說其它地方也有群眾在效仿,自然也就有老地主家的祖墳被挖開過。隻是耿家鬧事打人的名聲在外,影響最大,加上掛骨批鬥會頗具刺激性,耿家挨批就不僅僅局限在太陽廟,有時是在公社進行,有時又到別的大隊。中間有一回要不是山洪暴發,擋了去路,這一掛屍骨遊行批鬥的鬧劇,還差點被安排到縣城去“表演”。

已經對批鬥麻木了的耿光德和焦巧珍,掛著親人的屍骨,一份死去多年的沉痛又在刺激下蘇醒過來。初始兩個人站在台子上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惹得家人老小全都跟著哭了起來,批鬥會成了耿家哭聲四起的大合唱。這讓主持會議的一些知識青年和積極分子,又滿意,又覺得不是回事。便有人在一片口號結束之後,用一根教鞭抽打著耿光亮的頭骨,問焦巧珍這是誰?群眾的吼聲你男人聽到了沒有?他犯下的罪惡,死一萬次為不為過?他下了地獄了嗎?焦巧珍一改往日的沉默,有問必答,而且全都是代男人說話,全都是應和著批鬥者的願望回答。更有惡作之人,不知從何處弄來了大便和尿水,塞到幾個頭骨緊咬的牙關裏,澆在白瘮瘮的頭骨上,搞得汙穢不堪,連活人也都弄滿身臭氣,讓與會的群眾避之唯恐不及。

耿光德自然也免不了受相同的懲罰,隻是耿福地兩口子可資追問的曆史事實太少了。比如問他老地主是如何剝削貧下中農的?喝過群眾的血嗎?逼死了多少窮人?屍骨為什麼會這麼臭呢?由於耿光德的回答讓提問者不太滿意,便有人給了他一耳光,親自拿起了耿福地的頭骨,木偶一般開合上下牙骨,學著一種痛苦不堪的聲調,代替耿福地說:“我已經下過十八層地獄了,每天泡在人民群眾拉出的尿坑糞山中,萬蛆擻身,所以才會臭氣薰天。”批鬥會結束後,為了區別耿福地兩口子和耿光亮的屍骨,每塊骨頭上還分別用刀刻上了各人的名字,並勒令由耿光德和焦巧珍分別拿回家保管,威脅說少一塊死人骨頭,斷活人一根手指。少一個死人頭骨,割活人一隻耳朵。

麵對這樣的做賤與威脅,耿光德每次批鬥後回到家裏,就把父母的屍骨藏在空屋中的一個木頭箱子裏,用一根繩子吊在房梁上。焦巧珍則把男人的屍骨端端正正放在破爛的躺櫃頂上,獨自坐在炕沿上,一邊流淚,一邊觀看,一邊想著心事,回憶過去。此時,已經長成大人的倔嘴子耿遠東,被村裏派到挖河漕工地上去勞動改造了。女兒耿慧琴也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隻是服裝粗糙,身板瘦弱,焦枯如缺少養分的一株細杆高粱。兄妹倆都沒有上完小學就回家了,耿慧琴跟著一位貧下中農,在村北較遠的地方給隊裏喂豬,隔幾天才能回來一次。沒有家人和外人的打擾,焦巧珍寂寥的日子有了男人這副骨頭,家裏一下子好象多出了一個人。一個隻剩下骨頭,但有著往事和精神存在的男人。焦巧珍感到了一種依靠和寄托,總覺得看不夠,有時下地勞動要分開,還有點戀戀不舍。回到家裏後,再累也要用手撫摸一番耿光亮的骷髏骨,用心閉著眼睛,去訴說生命中所有的苦難。骨頭有時在批鬥會上被弄髒後,她拿回家裏,會一邊流淚,一邊自言自語說著安撫的話,進行細致的清洗擦拭。再睡覺的時候,就擺在自己的頭前,就摟在自己的被窩裏。

大概是人的神思過分投入,有一天焦巧珍終於看到了真正的丈夫,不過隻有一顆腦袋,飄浮在眼前,臉上透著怪怪的笑意。過了幾日之後,丈夫的形象更真實了,身體仍然是一部分可見,一部分空缺透明,但可以跟她聊天說話了。焦巧珍如同偷了人一般保守著這個秘密,女兒偶爾回來家裏,都被焦巧珍安排在另一間屋子裏住,並借口自己不知何時挨批,家裏不安全,早早打發她回豬舍去。

一段時間後,村裏一塊勞動的社員發現,焦巧珍走路的姿勢,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好象躲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對別人的問話,她也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凝著眉眼,歪著頭臉,頭搖來搖去,嘴皮子蠕動,卻不發出聲音。

耿六回家養病,聽了姣姣介紹的焦巧珍情況,不無憂慮,就要親自過去看一下。六奶奶說他身體都快散架了,還是少走動為好。為此,六奶奶晚上獨自來到了焦巧珍的住處,隻見院子裏一片漆黑,屋子裏不見半點光亮,隔了門窗,也聽不到一點響動。她知道焦巧珍肯定在家,堅持敲了半天門,卻無任何反應,隻好隔了窗子,要焦巧珍明天中午,到家裏吃頓飯,全家人有好多話想啦搭。

屋裏,焦巧珍在窗前往外望了望,對黑暗中的耿光亮說:“沒事了,是六媽來家裏。對了,六媽你沒見過,他是六爹在老家時找下的女人。人挺好的……。”這一說,焦巧珍都用一種奇怪的聲音,把耿家解放後經曆的事情嘮叨一通。耿光亮則飄浮著透明又不完整的身子,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時插話問上一兩句,有時還會竊竊地發出笑聲,說:“那個時候,我要給六爹討個老婆,他硬是不要。原來有個老相好在心裏呢。”說到耿光祖被抓的事,耿光亮變得沉默了,良久才幽幽地說:“光祖是個好娃娃,那時我想留他在身邊,咱爹和六爹都不同意。可惜,他終究還是因為我和咱爹的事受害了。”焦巧珍聽了,忍不住嚶嚶哭泣起來,說:“我爹嫁我給你,咱們才過活了那麼點時間,你就走了,撇下我們娘三個,受盡了別人的欺負。”耿光亮歉意地說:“我這次回來,就是找你來了。你想不想跟我走呢?”焦巧珍說:“想,可兩個娃娃咋辦呢?”耿光亮無言了,實質是焦巧珍自己的思想繞不過這個坎了。

和男人說了一晚上的話,天亮後,焦巧珍空著雙手下地勞動,被隊長罵了一頓,木木然僵著身子回家去了。這一回去,她就再沒有出來,大白天拉住窗簾,和冥冥中的耿光亮,繼續著說不完的心裏話。中午也就沒有應六奶奶的話,過耿六家來。或者說她完全忘了昨夜的事情。天快黑的時候,大隊由於組織各個生產隊社員積極分子學習一份新的文件精神,全大隊的地主富農分子都被勒令到會,一邊聆聽新指示,一邊接受再批鬥。耿光德脖子上吊著老爹老媽的骨頭,從一隊早早趕到了會場。白天就派人通知過的焦巧珍卻一直沒有來。由於她的住處離會議召開的地方不遠,兩個民兵便上門去強製叫人。推不開家門,聽不到動靜,其中一個民兵用腳踹開了門,借著黃昏的光亮,看見焦巧珍懷抱著男人的頭骨,披散著頭發,呆呆地坐在炕沿邊上,臉上似乎還有點嘻嘻作笑的表情。兩個民兵雖然有點發悚,但還是二話沒說,搶過了耿光亮的骨頭,往焦巧珍的脖子上一挎,架著人就來到了會場,如同豎一根木樁子,把她往台子上一擺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