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十一(3 / 3)

第二天到了出工的時間,焦巧珍卻沒有露麵,領工的隊長當著眾人罵了一通,說這個土匪婆子,幾天不批鬥又皮癢癢了。又說貧下中農都天天下地受苦,她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來勞動了。還威脅說要扣焦巧珍十天的工分,等秋天分糧的時候,看她喝西北風去。罵歸罵,勞動的地方離村子遠,隊長也沒有再做理會。中午耿姣姣回家,瞅空去告訴焦巧珍一聲,卻發現門窗一如往日全都緊閉著,門還朝外上了一把黑鎖子。耿姣姣心中犯滴咕,爬到窗台前往裏叫了幾聲,沒有人應,也隻好疑惑地回了家。

接下來的幾天,焦巧珍一直沒有出現,有人猜她可能逃跑了;也有人懷疑她該不是跑到哪尋死去了。耿姣姣反複來過幾次,見門上鎖頭依然,卻聞見一股腥臭的味兒,還看見許多的蒼蠅,在那間由裏邊擋了簾子的門窗上爬動。就在這一天,焦巧珍的女兒從養豬場回家來,找不見自己的娘,詢問到了耿六家,又回到自家院裏,心裏一陣陣的發慌,隻在門虛掩的東屋裏等了一陣,便準備回豬場。這小女娃捂著鼻子,剛到院門口,大爹耿光德一頭汗水出現了,說又要開批鬥會了,來拿回老爹的骨頭。叔叔侄女一交流,有了點年紀的耿光德覺得不對勁,到窗台前,邊嗅,邊叫,邊敲邊想法往裏窺視。門窗上的紙全都衝外糊得好好的,耿光德抓了那把鎖,怎麼用力都揪不開。

耿光德讓侄女先不要走,自己往耿六這邊來。不一會兒,六奶奶和耿光德的二女兒、二女婿都被叫了過來。眾人一合計,用一把鐵火柱撬開了門鎖,家門被閃勁推開了,一股巨大的臭味,如奔湧的洪水呼地一下湧出院子,形成灰朦朦霧一樣彌漫的煙氣。好在當時刮著正西風,把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吹散開了,讓避之唯恐不及的幾個人,大著膽子,捂著鼻嘴,走進了屋子。

焦巧珍在自家房梁上吊死了,由於天熱,屍體在衣服裏已經開始大塊腐爛脫落,往地上滴著黃色的潰汁,彌漫的臭味便是由此形成的。炕頭上,三具品擺開來的屍骨,赫赫然映靜靜地平躺在那裏。焦巧珍的女兒一嗓子哭昏了過去,六奶奶臨陣不亂,要耿光德抱了侄女,和其他人都退出屋子,自己最後把門緊緊向外拉住了。

很快,耿六被家人攙扶著,來到了侄媳婦的院子裏,用一個老人經世不亂的穩定目光,巡視了一遍家人的神情,又在耿光德的攙扶下,進屋走了一趟,半天始一言不發走了出來。

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耿六歎息說:“唉,可憐的媳婦子,想不開就這麼走了。走了也好,也解脫了。再不用活在世上受罪了。”看見了醒轉過來,還一聲聲悲切不已的孫侄女,耿六的口吻一轉,負氣地埋怨說:“這個媳婦子說走就走了,留下兩個可憐的娃,她怎麼就沒想一下呢!”六奶奶卻意味深長附和說:“走了好,走了好,不用在世上受煎熬。一死百了,天堂裏麵她好落腳。”耿光德打岔話說:“六爹,人死不能複活,還是想辦法安排後事吧。”耿六定頓了一下說:“遠東現在也成大小夥子了,這事得先通知他回來。隻是讓誰去叫呢?”眾人的思路都轉到對焦巧珍後事的安排上,有人說是不是先跟隊裏的領導說一聲?耿六一聽就惱火了,堅決反對說:“通知他們幹什麼,人都讓他們硬給折磨死了。難道死了,還再讓他們來折騰。”轉身指揮說:“光德,你跟你二女婿兩個人進去,把梁上吊的人用炕上的被子包了,先放下來。”耿光德有點膽怯。耿六發火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靠誰來辦這事。沒出息的東西。”兩個人一前一後,宿頭宿腦地進屋去了。耿六想起了那三具品擺開來的骨頭,當緊地隔了窗戶往裏喊話說:“把人放下來後,撕幾塊被單,把炕上那些幹骨頭分開來包裹了。記住,一塊碎骨頭都不要少了。完了,我要一把火把他們都燒了,重新安葬。”

耿福地老倆口和耿光亮的幹屍骨,還有焦巧珍的屍體,在耿六的安排下一把火都燒成了灰,分別盛在了四個黑瓷罐子裏。焦巧珍的屍體和耿光亮的骨灰壇子埋在了一起。耿福地老倆口的骨灰壇子,重新裝進了一個臨時打製的木頭箱子裏,又埋回了原來的墓坑中。兩個墳堆一如當日大小一樣,位置也依舊,卻沒有重豎墓碑。幾場雨後,墳堆上的草便瘋長起來,入了秋季,已經風吹雨淋草長草黃,看上去完完全全是兩座掩埋己久的老墳了。

一切都是耿六做主安排的,一切能無阻地進行,還多虧了那一段時間裏,國家發生了幾檔子重大事件,讓人們原來堅定的政治信念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動,發生了搖擺。一夜之間,那些下鄉而來的知識青年,都從紮根農村幹革命的浪漫中冷卻下來,開始了爭先恐後,挖空心思的回城競爭。沒有了外來力量的支持,當地的積極分子也就人心渙散,回歸到了農村人從泥土中刨食的傳統生活。接二連三暴出糟蹋婦女、以權謀私、任人唯親醜聞的太陽廟領導,更是走馬燈似的你方下場我登場。加上那年早秋莊稼快收的時候,一場大雨,夾帶著冰雹,把地裏的農作物成片成片給糟害掉了。糧食的欠收,讓原本旱澇保豐收的後套農民,有了一絲不祥的危機感。

耿家人在這種情況下,獲得了偷安的休生養息,可是被關押了一年多的耿光祖,卻並沒能因此幸免於難,終於被認定為反革命罪,判了十年徒刑,時間從關押他那一天開始算起。這意味著是判刑又減刑,而且耿光祖被勞教的地方,正是石朝陽所在的二狼山農場監獄。這讓兩個當年互相看重,又都是從老荒地上來的老鄉親,都有了一個互相關照的夥伴。

耿光祖獲刑消息傳回家裏後,耿姣姣哭得死去活來,五個娃也跟著大放哭聲。重新放羊,身體狀況也隻能放羊的耿六,更是唉聲歎氣,愁眉不展。隻有六奶奶想得開,說:“不要愁,這是個好事。上麵隻要判了,人就沒有了生命之慮。我們逃難上來太陽廟,這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二十年都沒覺得什麼。十年,快得很,一眨眼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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