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會議開到了很晚才散,鬥地主的內容不多,焦巧珍沒有受怎樣的折騰,平安回到了自己的黑屋。兩天沒吃飯的她,動手拌了一鍋麵糊糊,先舀一碗擺在炕桌上,讓耿光亮吃,自己坐在對麵,吸溜著吃了五、六碗。熄燈之後,耿光亮在黑暗裏浮遊了。焦巧珍說:“娃他爹,你咋就不能全身子回家來呢?”耿光亮帶出悲聲說:“我身子的好多地方都丟在了墳上。你要是能幫我拿回來,我就全身子了。”焦巧珍撩開被子坐了起來,一邊尋衣服一邊說:“你咋不早說,我現在就給你取去。”耿光亮高興的像個孩子,在前麵浮遊出門。焦巧珍提了一個筐子緊跟在後,繞繞彎彎,行過了夜深人靜的村莊,和一片莊稼夾峙的村道,來到了耿家早已被掘挖得亂七八糟的墓地。
天上一彎瘦瘦的月亮,星辰稀疏,如滿天眨動的眼睛,賊兮兮地看著站在墓地上的焦巧珍。她在被挖得沒了墓堆,空留著幾個土坑的耿家墓地上,迷惘地佇足了好一陣子,才如數家珍般撿開了零散在外的親人屍骨。在她夢遊一般的生命視覺下,沙土中親人的每一塊屍骨,不論大小都亮著夢幻般的青藍色螢光。消失了一會兒,耿光亮又亮出了殘缺的影像,並指指點點開始動手幫忙。耿福地和耿候氏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了,如活著的時候一樣,叫著兒媳的小名。焦巧珍驚喜地說:“爹,媽,你們原來也在這啊,咋不回家去呢。對了,等一會,你們跟我們一起回去吧。”耿福地老倆口答應了,在墓地上走來走去,自己動手搜尋與兒子光色不同的骨骼,並一一揀起交給焦巧珍,放進那個紅柳編成的籮筐中。
村裏雞叫頭遍的時候,在三個幽魂一般的親人幫助下,焦巧珍滿滿地拾了一筐亮色不同,但都會發光的骨頭,提著回到了自己家裏。這時浮遊在她前麵的,除了耿光亮,又多了一個公爹耿福地,一個公婆耿候氏。一進家門,焦巧珍一刻不停,開始分揀筐裏的骨頭,並在自己睡覺的大土炕上,騰出了三塊地方,開始品擺三個人的骨殖。
天亮了,耿光亮和耿福地老倆口的影像消失了,焦巧珍恍然如大夢初醒,看到了自己的傑作就鋪擺在那裏。她心滿意足地吃了那碗無人動過的麵糊,聽著隊裏的喇叭通知,拿了勞動工具,鎖門出工了。
這一天,焦巧珍的精神氣色都挺好,與前些日子判若兩人,更沒有了那種左躲右閃的毛病。耿姣姣見了心裏奇怪,跟焦巧珍說:“嫂子,你今天臉色紅彤彤的,真好看。”焦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揀了一晚上的寶貝,心裏高興唄。”耿姣姣不明所以,以為她是說夢呢,便沒往下追問。有位女社員說:“這個土匪婆子,前兩天看上去,就跟快死的人一樣。今天咋突然變了樣子,瞧那頭臉,臉紅得都發青了。是不是跟上鬼了。”焦巧珍臉色頓時黯淡下來,一上午再沒二話。
中午收工,路過自己家門,耿姣姣硬把焦巧珍拉回家裏,讓她陪著六奶奶和耿六說話,自己到鍋台前做飯。耿六在炕頭前勉強坐起身子,問了焦巧珍一些家常話。變得婆婆媽媽的六奶奶,先數落了一通焦巧珍,要她不管有多大多委屈,都要往開了想。還說自家人不能見外,一個村子裏,常來常往走動著,也互相有個照應。焦巧珍的話不多,但神智看上去還算正常,這讓耿六心寬了許多。吃飯的時候,焦巧珍很關心地問起了耿光祖,六奶奶哭喪著表情說:“現在沒消息喲。你六爹這個樣子,光德又靠不上,一直就讓二隊二芸的女婿給跑著。這回怕是事惹大了。”焦巧珍迷茫地咕噥了一句:“光亮說,這都是他們帶給光祖的罪。”耿六和六奶奶聽了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焦巧珍的品圖活動在繼續著。她一次次提筐來到耿家的墳地上,帶了小鏟子,在墳坑中沒有清理過的地方捱著翻找。
幾天之後,焦巧珍把墓地裏發光的骨殖盡數搜羅回來,並且全品到了炕上三具屍骨各自的位置上。耿光亮浮遊的形象完整起來,耿福地老倆口卻還少著一些主要的“部件”。焦巧珍說:“我明天就去找大哥,問他要回那些骨頭。等你們都全整了,你們就領上我一起走吧。”耿福地老倆口和耿光亮都很讚成,說:“好啊,你就快點去拿回來。等咱們都完整了,就一起走吧。”焦巧珍突然疑惑地問:“咱們走,那咱們去哪呢?”耿光亮說:“哪都能去的。最主要的是有我們保護著你,你就不用再受罪了。”焦巧珍一時心焦著等不到天亮,後來就恍恍惚惚睡迷糊了。正在這時,家門“砰、砰、砰”響了三下,跟著傳進來兩個人的聲音,一是耿姣姣,一是耿光德。
焦巧珍一激靈,三個浮遊人沒了影子,那些品出的人骨也失去螢光。她應了一聲,並沒著急著去開門,而是拉了一床爛被子,蓋住了三具品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慢慢悠悠把門拉開了一條縫,探出腦袋,審視著黑暗中的兩個人不說話。耿光德手裏抱著一團東西,壓了嗓音說:“巧珍,你開門,咱們進屋說話吧。這不,還有姣姣也陪我過來了。”門應聲打開,屋內無燈,黑洞洞的隻有戶外的光隱約映進來。姣姣的鼻子吸了吸說:“嫂子,家裏的味太難聞了,你咋白天晚上,都把門窗關著不通風啊?”黑暗裏,焦巧珍嘴抽了抽沒有回答。在耿光德的要求下,她尋到了火柴點亮了油燈。燈光映出了屋中亂糟糟的情景,把耿姣姣嚇了一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耿光德不理會這些,瞅了緊掩著的門窗,慌手慌腳地在那張爛躺櫃上,打開了拿來的包裹。焦巧珍的眼睛嘩地閃出一種藍光,隻是瞬間就消失了。耿光德拿來的,正是耿福地老倆口的那些缺少的骨頭,他一邊往出擺放一邊害怕地說:“昨天晚上,咱爹咱媽一起給我托夢了,讓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這些東西送到你這裏。那夢太真了,咱爹媽說完話,就隱得不見了。我想了一天,也不知道是啥意思,隻能偷偷先送過來。過兩天要用的時候,我再來取。”焦巧珍用舌頭吮了一圈嘴唇,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微笑。
由於焦巧珍不說話,屋裏的氣氛又神秘壓抑,耿光德和耿姣姣隻呆了一會,囑咐了幾句話,留下拿來的東西就告辭了。屋門緊隨著就被關上,兩人在黑暗裏都遲疑地回望了一眼,誰也再沒說話。
兩人回到家裏,耿六靠著一堆被子問:“送過去了?巧珍說啥了?”耿光德含混地說了情況,姣姣心事重重補充說:“爹,我嫂子不對了,那家亂得一塌糊塗,人也變得怪怪的,跟我們連一句話都沒說。”六奶奶正好出夜回來,聽後絮絮叨叨說:“夠可以了,她一個女人家,遭了多少罪,能活著就可以了。可憐的媳婦,咱們應該幫一幫才是。唉,話說回來,誰又能幫她多少呢!”耿光德打岔話,問:“六爹,光祖被押走都半年了,上麵一直沒個可靠消息。我還一直操心著,就是幫不上忙。”耿六的麵色立馬陰沉下來,半天才說:“光德,六爹現在老了,又受了這麼一難,也不知道在炕上還要躺多久。姣姣一堆娃娃,再說女人家也出不了門,現在光祖真沒人管了。你要是真有心,回去後打發牛牛,讓他到縣上去看望一下光祖,問一下政府究竟會對他咋樣處理。”耿光德木木呐呐應承了,不知何故,突然拉著哭腔說:“六爹,六媽,我實在受不了了,這種罪啥時候才是個頭啊!”耿六心軟地又開導了他一通。耿光德喃喃地動身了,快出門時被耿六叫住說:“對了,你爹和光亮的骨頭,咱們不能由著別人來擺弄,我想是不是過個兩天,一把火燒了才是個解決辦法。”耿光德害怕地連連否定說:“不能,不能,大隊的人說了,骨頭要是少了一根,都要拿我是問呢。”耿六雙手攥成拳頭,恨恨地搖著頭,咬牙說:“總不能就這麼沒完沒了地又折騰死人,又折騰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