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朝陽兒子借喜衝災結婚後不久,瘦成了一把骨頭的石廣老爺子,終於油盡燈枯般熬不下去了,每日裏叨叨著二兒子石朝陽的小名,掙紮著盼望臨死前父子能見上一麵。石朝陽的案子卻仍然沒有著落,人也不知被關在何處。後來經多方打聽,他是被關在一處叫作二狼山的勞改農場裏。在老漢的要求下,大哥石朝東帶了幹糧,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農場所在地,希望能見兄弟一麵,了然情況。誰知看守所不讓兩人見麵,說石朝陽的身份特殊,禁止和任何人與其接觸。石朝東苦苦哀求也沒能如願,就賴在農場不走。天不負人,三天後,兄弟倆隔了獄牆,看不著麵地匆匆通了一下裏外信息。
返回家裏,石朝東按照弟弟囑咐的話,對處在彌留之際的老爹說:“朝陽說他被勞改了,隻判了三年刑,刑滿就能出來。他讓咱們都安心生活,不要擔心他。他還要爹保重身體,一定要等著他回來。”石廣老漢聽明白了,隻安心了半天,遲鈍的大腦裏就生出了一堆的疑問。這些疑問無論石朝東怎麼解釋,他都不相信了,喃喃著堅持要見兒子一麵,才能死得安心。老漢居然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要石朝東問隊裏借一套驢拉的車子,拉上他去見獄裏的二兒。全家人都反對,老漢誰的話都不聽。耿六就被請了過去,石家人希望他能讓石廣老漢改變主意,誰知兩人交流了幾句後,耿六反而成了老漢想法的支持者。他說:“你爹活著的念想就是朝陽的事。你們兒女們要是有孝心了,就辛苦一趟,滿足他這個願望吧。要不然,他會死不瞑目的。”
兩天後,石廣老漢躺在驢車上,蓋著棉被子,在石朝東和一個孫子的陪伴下,往二狼山勞改農場出發了。剛上路的時候,老漢心情很激動,身子卻無法動彈,隻好把頭扭來扭去,貪婪地看著後套平原上的農田作物,和曠野上的綠色,呼吸著充滿了泥土和植物氣息的空氣,聽著喳喳亂叫的喜鵲聲。等到驢車的顛簸讓他的皮肉生出了疼痛,骨頭有種散架的感覺時,老漢才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用生命的全部能量堅持著。當天晚上,他們宿在一個生產隊的場院裏,尚能言語的石廣老漢,對兒孫斷斷續續說:“咱們家跟著耿家從老家上來,這麼多年就出息了個朝陽,他現在還遭罪坐牢著呢。你們都不行,可惜我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就是頭破血流,也要替他申訴個水落石出。”石朝東反駁說:“朝陽說了,他的事家裏人再不要操心了,不頂用的。搞不好還會惹出一些新麻煩。他還說現在這個社會沒有說理地方的,偷偷活著才是最好的辦法。”石老漢哦哦哦了半天,話沒說出來,唾出一口細長如蟲子一般黑黃色的痰液。次日夜裏,他們宿在一家客店車馬棚裏,老漢的身體越發不濟了,孫子討來的一碗米湯,喂了他兩口被全吐了出來。後來,老漢迷迷糊糊,含混不清對石朝東說:“耿二爺死前安頓耿家的人,說他死了,將來無論如何都要回老荒地。我要是死了,我該回哪去呢?哪才是我們石家的老家啊!”第三天中午時分,農場終於出現在了視野裏。石朝東手指著前方,告訴平躺的老爹,就發現有點不對勁了。
石廣老漢死了,睜著眼睛死了,在離兒子所關的監獄近在眼前的時候死了。孫子哭了,石朝東幾次想用手指合上老爹的雙眼,都沒能成功。老漢的屍體就被驢車拉到了農場外麵,引起了看守人員的注意,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軍人,聽明白了情由之後,人道地允許石朝陽出監來看望。父子終於相見了,一個生一個死,隻是生者還不知道死者已死。石朝陽看了看哭成淚人的兒子,來到躺在驢車上,睜眼看著天空的父親身邊,顫悠悠叫了一聲:“爹”。石廣老漢沒有反應,拉車的驢子突然不安生起來,身體扭動,後蹄趵起,差點把車子朝後掀翻了。石朝東撲上去控製住了驢,石朝陽撲上去抱住了老爹的屍體,明白過來的他放出了一嗓子難聽的嘶喊,跟著是一串吞糠咽菜般粗糙的抽搐。千言萬語已經毫無意義了,看著老爹死不瞑目的雙眼,石朝陽用帶淚的手指輕輕隻一抹,就給老人永遠地磕上了。石廣老漢收起了他生命中透亮的窗戶,和六十八歲艱苦的人生之路。石朝陽哭腫了雙眼,懇求那個白白胖胖的領導允許他送父親的屍體回家,並以一個老黨員的身份發誓,等下葬完老人後,他一分鍾都不耽誤,就馬上返回監獄來服刑。他的請求經過幾次會議,在第二天被批準了,這讓抱著老爹屍體一宿沒睡的石朝陽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