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九(1 / 3)

石朝陽的事有開始無結尾地拖了下去,不時有些不確定的消息,經七拐八繞的渠道,傳回太陽廟來。有說石朝陽的問題,主要是解放前寫下的那份保證書的背後,是否隱藏著背叛組織,出賣同誌的問題。這需要進行深入調查了解,什麼時候清楚了,什麼時候才能裁定和宣判罪行。還有人說陝壩發現了台灣特務,供出石朝陽也是其中臥底的一員,現政府正大麵撒網,要把潛藏的特務組織成員一網打盡,徹底消滅。對前一個傳言,石家人還是抱定希望,相信政府;那麼後一個除讓人覺得天大的冤枉外,更覺得石朝陽一線生死的遊離性太可怕了。好在這第二個傳言沒有成真,但更多的消息在源源而來,一時說石朝陽已經被槍斃了,一時又說他被押到了省裏去了,一時又說他跟什麼黨有關聯,等等內容,有的完全是本地人妄想或耍笑出來的,搞得石家人真假難辨,也讓原就糟糕起來的石廣老漢的身體每況欲下,最後癱瘓在炕上,臉抽嘴歪,食宿不能自理。

這時的石家精神和物質生活一落千丈,不僅有昔日的政治榮譽的丟失,更有人格尊嚴的喪失,已與地主富農分子淪為一樣的角色。這樣落差垂直的下降,讓近些年關係謹慎的耿石兩家人又拉近了距離,開始了較為密切的來往。有個老女人,跟石家人提說,家裏的不幸是該偷偷地講點迷信,或辦個喜事來衝衝才對。耿六也是半認真半玩笑地攛掇,結果,把耿光德的二女兒,許配給了石朝陽的二兒子,並急火火地於當年冬季辦了喜事。隻是這檔子姻親,並沒能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改變什麼,反而授人以柄,造成了一些更加麻纏不清的政治口實。

期間,階級鬥爭在太陽廟卻從沒有停止過,那些胳膊上箍著紅袖章的紅衛兵娃娃們,幫著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奪了太陽廟大隊的領導權後,並沒有因為石朝陽的被打倒而離去,相反,他們改頭換麵,以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的新風貌,狂風一般再次席卷而來,扮演了“金猴奉起千均棒,玉宇澄清萬裏埃”的英雄角色,在當地掀起了新的聲勢浩大的革命運動,目標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掃除一切害人精,把階級敵人從地球上徹底清除掉。在這種形勢下,耿六的富農成分被改為了地主,全家人也跟著降級一等。六奶奶和姣姣也成了被審查對象,引起這一問題的導火索,是從十萬大山中的一處叫姚家浴的村莊裏,寄來的一封看似平常,實際上充滿了疑問的信函。信是回鄉尋母的杜彪寄來的,說他在這個村子找到了自己的母親,結了婚,有了三個孩子,全家人一起生活的挺好。信中還說,他們很想念大家,希望不久的將來,大家能有機會再見麵。這樣的內容再家常不過,但被一幫有文化的知青娃娃拆開後,你一遍我一遍反複看過,就從中嗅出了蛛絲馬跡,和隱含的秘密信息。好在耿家男女老少都是久經運動,反複錘煉過的角色,能說的早已經爛熟於心,不能言的半個字都不露。這讓以最革命者自居的大隊新領導心有不甘,決心要派外調人員,到信件落款的地方去調查個水落石出。這一招把耿六和六奶奶嚇了一跳,私底下坐臥不寧,直把多事的杜彪埋怨成了冤家克星,說你找到娘親好好過日子就算了,是寫得哪門子的信啊?

大隊要派外調人員之說,隻是虛晃一槍而已,縣裏的特務案子卻瓜連到了鄉下的耿家。當年的罪魁禍首耿光亮餘孽未了,那位被捕者供認出一切都是受他的委派,潛伏下來等候時機的。這是個死無對證的說法,活著的焦巧珍順理成章成了一條線索,她被縣裏派來的公安用車子押走,十幾天後才又被押送回來,中間受了多大的委屈,除了本人之外無人知道。她回家之後,神思恍惚,精神困頓,終日不說一句話,對兩個孩子也都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耿六和六奶奶的關心沒得到什麼回應。姣姣和耿光祖上門去看望,也是同樣的待遇。就連農田勞動,她也往往獨處一角,不與任何人為伴。再上批鬥會台時,人更是一副行屍走肉的神態,挨了革命小將的抽打,也無動於衷,一臉冷漠。焦巧珍的表現,嚇壞了她的兩個娃,他們被耿六安排著,寸步不離地跟在母親身邊,害怕萬一出點什麼事情。這種狀況持續了一個多月後,焦巧珍才有了一些向好的跡象,開始跟家裏人說話了,對兩個孩子也表現出了母愛的天性。這讓耿家人都長舒了一口氣。大家你來我往,潛移默化把她從危險的邊緣再一次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