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六一進家門,望眼欲穿的全家人自然是欣喜萬分,隻是聽了石朝陽的事還沒有結果,才又一個個黯然起來。六奶奶把耿六從頭到腳端詳了半天,發現他雖然滿臉滿身的土塵,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了,就開始埋怨耿六說:“活了這麼大歲數的人了,家裏人都急瘋了,連個口信都不往回捎,真是越老越不知深淺了。”耿六辯解說:“我都讓人家下了大牢了,能活著就不錯了,能跟誰去捎話呢?”六奶奶說:“反正你也算是個活死人了,從來不把家裏人當回事。”又抽著鼻子說:“趕緊給我把身上的髒衣服全脫了,臭死人了。”耿六裂嘴嘿嘿笑了,嗅了嗅鼻子問:“家裏咋有這麼一股女人坐月子的味道?”六奶奶慢不經心指責說:”我沒說錯吧,才出門幾天,就把家裏的事忘了。”耿六眨動著眼皮想不出什麼事。六奶奶說:“可憐我那女子,又給你們耿家添人口了,還是個孫小子。就等著你這當爺爺的回來給起名呢。”耿六眉開眼笑了,就要去看新生的小孫子。六奶奶阻止說:“算了吧,就就你現在的樣子,還不把娃娃嚇著了。”又嘮叨說:“坐大牢就跟立了功勞一樣,還不去洗手洗臉,上炕等我侍候你吃飯。”
當晚,給隊裏淌秋水的耿光祖回家吃了飯,和躺在熱炕頭前眯縫著眼睛的耿六,叨叨了半晚上石朝陽的事。耿光祖不無憂慮地說:“看來,我朝陽叔的事怕是凶多吉少,搞不好會坐牢的。”耿六長噓短歎搖頭說:“真要那樣倒到好了,我是怕他被人家給槍斃呢。現在的事隻要往政治上一掛邊,那再小的事都是大事。何況他不僅是貪汙,還有變節和欺騙組織三大罪呢。危險了。”耿光祖沉默了,他覺得老爹的話也不是不可能,要是那樣,這事就太慘了。這麼一想,石朝陽過去待自己的好,就一窩蜂地湧上了他的心坎,不由地暗下決心,自言自語說:“不行,咱們得幫一幫石支書。畢竟人家有恩於咱們家。”耿六迷離的眼睛睜開了,瞅著耿光祖半天才說:“怎麼幫?你當我不想幫啊,咱們家是什麼身份,要是摻和進去了,對他來說隻會越洗越黑。”耿光祖解釋說:“咱們當然不行,可以找人呀!我的一個同學聽說是縣革委會的什麼主任。當年,我們的關係可是好得很。”耿六皺起了眉頭,懷疑地問:“你的什麼同學?他過去能念書,那成分肯定好不在哪,怎麼會當上這麼大的官呢?”耿光祖悄悄說:“人家那時候就是進步青年,自己入了共產黨不說,還差點把我也發展進去呢。”耿六一下子來了精神,把身上的被子一推說:“這可是好消息,得告訴你石大爺,要不然他們家人會擔心死的。”耿光祖忙說:“千萬不要去說,這同學的消息我還是一年前聽到的,現在究竟如何,我還不知道呢。再說,現在又不是過去,人家肯不肯幫忙也很難說。”耿六“噢、噢”了兩聲,催耿光祖明天就到縣上去。
耿光祖第二天一早出門去了陝壩,耿光德在晌午時來到三隊看望六爹。他左膀用白布帶子吊在胸前,臉上一道黑青的傷痕,頭發亂蓬蓬,麵色帶著幾分浮腫,走路腳步都有點拖遝不穩。耿光德一進屋門,把耿六著實嚇了一跳,忙問他胳膊是咋了?耿光德卻若無其事地說:“沒事,被那些紅衛兵在批鬥會上打的。”說完了,又小聲解釋說:“其實沒有多嚴重,我是故意裝個樣子讓世人看呢。”耿六皺了眉頭說:“你還是伸出來動作一下,讓六爹看看。這麼大歲數的人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耿光德沒有照做,隻是很肯定地說:“六爹,我真的沒事。我還擔心你,去了縣上是不是也挨打了?”這一問戳痛了耿六,先憤憤,後又淡淡地說:“挨一兩下打怕甚,我們都一把年紀的人了,就是砍頭又能咋樣。”耿光德反而生起氣來了,仇恨地說:“六爹,你說城裏來的娃娃是不是都是鬼轉來的,他們打人就跟踢皮球一樣,咋就沒有一點人性呢!就說我這胳膊過去受過傷,他們不相信,硬要坐我的飛機。要不是我裝死,他們真敢給我撇斷呢。”耿六歎息說:“誰知道,反正這世道不正常的厲害呢。那麼多的老革命,說打倒全打倒了,別說咱們家人了。”
這一說,叔侄二人談開了石朝陽的事,六奶奶的午飯就做好了,端到西屋的炕桌上。耿六看見吃的想起一件事來,問耿光德家裏現在不缺糧了吧?耿光德說:“這兩年好一點了,就是細糧太少,粗糧吃得人拉屎都不通。肚子裏盡生蟲子。”耿六邊舉筷子邊說:“就怕朝陽這一出事,再換上個二砍刀貨,讓人們餓上肚子傻向國家交糧,那就麻煩了。你們還是早做點打算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