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六(1 / 3)

對耿家人的武鬥就是這麼開端了,批鬥會議也是先從小隊開始,然後是大隊,再後來與公社和*裏都有了聯係。作為富農的耿六和六奶奶也沒能幸免,他們被叫到了不同的房子裏,接受審問和調查。一時間,塵封於解放前的往事,被一樁樁扯蔓拉瓜地翻了出來。最要命的有四件事,一是有人反映耿六曾經有過一把手槍,解放後並沒有上繳,那把槍去了哪裏?另一件是六奶奶這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究竟來於何處?兩個人是如何勾搭在一起的?三是耿家的金銀財寶,除了已經上交的那些外,還在別處藏過沒有?四是當年為什麼要拉著大地主耿福地的屍體四處亂走?這些問題如果真老實交待了,那還了得,耿六避重就輕心中有數地逐一解釋說,舊社會到處都是土匪和兵痞,那把槍自己隻是帶在身上壯壯膽,從來沒有用過。解放後,他想過把槍交給政府,可是又害怕被定罪,就拿著扔到了烏加河裏了。其實,那把槍被耿光祖帶出了耿家院子,隻是由於年久受地潮鏽蝕,已經不能用了,被耿六悄悄拋到了那片牧羊海子裏。與六奶奶的關係問題,有的是早就串通好了的版本,照舊端出來就是了。耿家財寶之說,他的解釋更衷懇,懷著對當年地主二哥不識事務的恨,惋惜地說他什麼金銀寶貝都不愛,就愛買地,把銀錢都花在那上麵,最後落得個大地主的名聲,把命也丟了。至於拉著屍體亂走的事,耿六說自己當時昏了頭,找不到回家的路,才四處亂走的。對這些問題,另一方的六奶奶,隻對與耿六關係前後作了說明,耿家的事是一問三不知。

六奶奶作為女流之輩被勒令回家反省,耿六則被圈了起來,說他極其不老實,要給他點厲害嚐嚐。結果是挨了一頓皮肉之苦,硬咬著牙沒有改口,最後才被放回家裏。

耿家的事一度成了太陽廟階級鬥爭的一條主線,耿六放羊的差事也丟了,耿光祖的工程隊長被免去了,耿姣姣的老師身份自然也被撤掉了,夫妻二人回隊與社員一起下地勞動,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改造。就連耿光德的幾個孩子,以及倔嘴子耿遠東,都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力,還要不時被叫出去問話,成為了挖掘耿家內幕的薄弱環節。隻是這些小字輩們,對耿家在舊社會的曆史知之甚少,又從小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所以讓別有用心的一些人也沒得到什麼重要信息。

要說讓耿家人心驚膽戰的是,如今的階級鬥爭與當年不能同日而語,那個時候還有具體的內容,有針對性,現在完全是一種政治狂熱,無中生有,更為極端。那些年輕的紅衛兵,對地主和一些反革命分子,所施的拳打腳踢,和惡劣下流的手段,大多出於一種舞台表演般的需要。更可怕的是,耿家的幾個人物像東西一樣被借來借去地使用,一會兒到了這個大隊,一會兒又到了那個大隊,有時就被拉到了公社。

耿光德的一條胳膊後來被打斷又接上,左手小拇指頭被在昏死的中間,不知被何人用何種辦法截走,做了何用不得而知。焦巧珍的精神封閉法已經不能自保,反而成了她拒絕改造,頑抗到底,裝瘋賣傻的心跡流露。她一直不再結婚,這一私人問題,成了替大土匪守節,向人民政府示威,為蔣家王朝招魂的陰暗思想的反映。便有些光棍漢和心存不規的家夥,借批鬥的幌子,行一些不可告人的卑瑣行為。在這一點上,四十多歲的焦巧珍,似乎抱定了死的決心,堅決進行抗爭,居然將一個男人的手指咬掉了一根。她的罪行自然又多了一條,更有人把這與耿光德斷指之事相聯係,認為是階級仇恨的遙相呼應與公然報複。

那一天,焦巧珍是被另一個生產隊借去當批鬥的靶子,同台陪站的還有幾個地主級人物,隻是與會的群眾好象更關注她,特別是有些男人表現的最為積極。等會議散了,焦巧珍被關在了一間黑屋裏,等待隊裏派民兵押送回三隊。這空檔,兩個動機不純的男人,一先一後溜了進來。他們先是以革命的名義動手動腳,後來進一步威脅說要徹底破了這個土匪婆為大土匪守節的身體。焦巧珍便被逼到了牆角,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把手伸進了她已經被撕破的棉衣領口,另一個從後麵摸她的屁股。焦巧珍扭動身子反抗不從,前麵的男人用手提住了她的頭發,想逼她就犯。焦巧珍情急之下,晃動腦袋一口咬住了對方晃過臉前的食指。批鬥會積累的憤怒,加上人神經高度的緊張和恐懼,那根指頭在上下牙的咬合和撕扯下,咯嘣斷在了焦巧珍的嘴裏。被咬男人一聲慘叫,右手揪脫了焦巧珍一簇頭發,鬆開來抱住斷指的手“噢噢”在地上又跳又叫。焦巧珍沒有覺到頭皮的疼痛,她凶狠地轉過頭,直視另一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男人,衝著他呸地唾出帶血的斷指,夾雜著鮮血染紅的口水。斷指正好落在那男人剛抬起的臉上,如同觸電一般被他一把抹開,掉到地上後還蹦動了兩下。那一刻,焦巧珍的體內升起一股寒氣,讓她的意識出奇的平靜下來,挺直身子後,還理了一下零亂的衣服和頭發。斷指男人嘶喊的同時,給了焦巧珍一耳光,把一個血手印留在了她的臉頰上。後麵那個男人,順手拿起了牆角的一根燒火棍,照著焦巧珍的後腦勺擊了下去。一聲悶響過後,焦巧珍天旋地轉倒了下去,失去了生命的知覺。

過了多久,焦巧珍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衣衫被撕爛了幾處,渾身疼痛的難以動彈,再一摸才發現滿頭滿臉的血。她掙紮了半天,爬到了一張桌子前,抱著桌腿子慢慢站起來,歇了半天才拖動如鉛的雙腿,挪動碎步,柱著那根打倒自己的燒火棍,向門口挪去。門並沒有上鎖,隻是虛掩著,她意識空洞一片,本能地挪了出去,在灰暗欲雪的天空下,迎著凜冽的寒風,開始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那一刻,她想不起自己是誰,莫名其妙著身後不知何時聚起的一幫孩子。他們先是對她指手畫腳,後來就是一哇聲的土匪婆、爛破鞋、反革命的胡喊亂叫,還有人拋來碎土坷垃打她。焦巧珍對應著這些聲音,終於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尋回了自我的存在,才和腦海深處的記憶線路連通了。她堅持著出了那處村子,在一條土路上一挪三停,費了半天時間,挪回太陽廟三隊自己家的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