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巧珍兩個被剝奪了上學權力的孩子,一直守在家裏,從窗戶上看見了兩天沒能回家的母親,呼嚎著跑了出去。到了跟前,他們又為滿臉血汙,一頭蓬發的母親所嚇著,瞬間的驚恐之後,又哭又喊,一左一右攙扶著焦巧珍回到屋裏。
極度虛弱和疲憊的焦巧珍,在炕沿邊窩頭斜盯著一對兒女,眼睛裏卻是空茫一片,任憑孩子哭喊,隻是沒有反應,後來往炕頭上一倒,一動不動,不知是睡過去了,還是死了過去。耿遠東已經懂事了,飛快地跑到了耿六家,一進門看見了六奶奶,放聲大哭:“六奶奶,我媽死了,我媽死了。你們快過去看一看。”嚇得正在洗碗的六奶奶撂下鍋碗,手在圍裙上邊擦邊跑,路上埋怨耿遠東肯定是瞎說八道呢。等看到了焦巧珍,六奶奶也嚇了一跳,忙翻看了她的眼睛,又比劃了脈搏和呼吸,放心的籲了口氣說:“沒事的,你媽隻是太累了,她要睡一會兒覺,醒了就沒事了。”
六奶奶嘴上這麼說,心裏還是又急又恨,她翻開了焦巧珍的亂發,發現了那處棍擊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沫。她曾經有過包紮的經驗,隻是手頭沒有東西,隻好先用剪刀清理了焦巧珍傷口周邊的頭發,再用清水洗了,然後從自己的棉衣裏撕出一點棉花,用火燒成了棉花灰,敷在了傷口的表麵。一通照料過後,六奶奶又陪了兩個娃坐了一會,看看天色不早,叫了焦巧珍的小女兒,跟自己回家取點吃的東西。留下耿遠東守在母親身邊,趕著飛來飛去的蒼蠅。
那一天,焦巧珍睡到半夜才醒來,借了窗外的月光,看見兒子在丟盹,女兒緊貼在自己身邊睡著了,炕頭處放著一碗小米粥,兩塊餅子,一盤小鹹菜。看著這一切,她不知何故,一個母親的心,突然變得那麼空虛,又那麼硬實,竟然無動於衷地又合上眼皮睡了過去。等焦巧珍再次徹底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她輕輕地挪到了炕邊,沒有去吃東西,而是下地洗了一把臉,半盆血水看著就令人顫栗不已。等她再用一把老木梳子,避開傷口清理兩邊髒亂的頭發,卻毫無痛感地梳下了一大把亂發。焦巧珍嚇了一跳,這時才發現自己的頭發,除了被批鬥時揪掉過幾簇外,竟然開始大團地脫落。
耿遠東被驚醒,叫了聲媽之後,才猛地坐了起來。女兒也醒了,兩個孩子看見活著的娘親,又是歡喜,又是傷心,你一聲我一聲叫著媽。焦巧珍衝著一對兒女笑了笑,抽動臉上的一道傷疤,變成了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她的舌頭也腫了,隻好用一種聽上去怪怪的、有點含混不清的聲音問:“這兩天你們吃啥了?是不是餓壞了?”耿遠東聽得不太清楚,還是明白了娘的意思,忙說:“我們不餓,每天都到我六爺家吃飯。媽,你先吃點這粥吧。”焦巧珍長籲了口氣說:“隻要你們不餓,媽我就不餓。”小女兒端了那碗粥,硬要焦巧珍吃,還說:“媽,昨天晚上,我六奶奶、六爺爺、光祖叔叔、姣姣嬸嬸都過來看你了。你就是睡著不醒來,他們也不讓我叫你。還說,隻要你一醒來,要先吃點飯,喝點水才行。”焦巧珍用鑽心疼痛的手指,摩挲著女兒的頭說:“乖女兒,媽真的吃不進去。遠東,你還是給我倒一碗水喝。”
焦巧珍水一進嘴,口腔裏一陣疼痛,再一進喉嚨,食道和胸腔全都是痛的反應。隻不過有的尖銳,有的憋脹,有的生硬,還有的是火辣辣的。她強迫自己一點點地接受了水,最後在一雙兒女的注視下,喝進了那碗米粥,快要散架的身體才又聯接起來,原本萌生的死的念頭,再一次被要為一對兒女而生的願望給壓製下去了。
耿六一家一起過來看望焦巧珍,追問之下,知道了事發的前前後後。耿六就口大罵,耿光祖也是氣憤不已,說這事不能就這麼完了,得向石支書反映一下才對。六奶奶和姣姣則說了許多的安慰話。焦巧珍感激地說:“六爹六媽,我娘家也沒什麼人了,自從來了太陽廟,我就一直沒回去過,也沒有再聯係。這麼多年,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悄悄地關心著我們娘三個,光亮他要是地下有知,他也會念你們的好。”耿六不高興地說:“瞧這媳婦,說這些見外的話幹甚。咱們隻要堅強著過上幾年,我想這種苦日子總會有個頭的。”六奶奶說:“巧珍,現在就是這形勢,沒辦法,你凡事都要想開來。你六爹說的對,這國家也不能沒完沒了地這麼搞下去的。”耿光祖坐在一邊,心裏翻騰的是對當年的回憶,姣姣揪了他一下,意思要他也說兩句話。耿光祖說:“最近我就聽說,上麵的方向要變了,有些革別人命的人,轉而被別人給革了命。我還聽說,陝壩鎮上現在都分成了兩派,互相發生了槍戰,還死了十來個人呢。”耿六搶話說:“對,對,這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咱們家人呀,就耐著點皮肉熬吧,一切都會過去的。”焦巧珍灰暗的眼睛裏亮出了一線光亮,一眨眼又隱去了,“除了熬,誰能有什麼辦法,誰讓光亮他做下了那麼多罪孽呢。他一走了事了,這罪得我們娘三個贖啊。”一句話觸動了耿六,他說:“也倒是,那時候光亮確實殺了不少人,這都是報應。巧珍說得對,咱們都想開點,不要覺得有什麼委屈。”六奶奶反駁說:“你們快不要胡說亂道了,這算什麼報應,廣播上見天都說這是政治鬥爭,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專政。隻不過人家有了階級,咱們現在沒階級了。”這是個天大的道理,全家頓時啞口不語。六奶奶見狀,又噗哧笑了起來,說:“其實我啥也不懂,照著說出來,就把你們嚇成了這樣。”耿六說:“不是嚇,是想不通。”六奶奶訓斥說:“想不通還想它幹甚,快不要在這擾巧珍了,咱們回家,讓她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