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二(3 / 3)

傍晚時分,耿光祖領著兩個幹弟幹妹,回到耿福地和耿光亮的墓前。看著兩堆黃土,一片亂草,還有那片樹林子裏離墳最近的歪著脖子的老榆樹,在夕陽的映照下,透著隔世的久遠意味。耿彪出人意外地跪在了耿光亮的墳前,很莊重地磕了三個頭,嘴裏好象還念念叨叨著什麼話。

三人回到家裏,早已經做好了晚飯、焦急等待的耿六和六奶奶,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指責說:“這麼大的幾個人,走哪也不說一聲,飯熟了都等不上回來。”耿六另外加了兩句訓斥的話:“你們每天吊二啷當四處亂走,像個什麼。從明天開始,都拿著家具下地勞動去。”耿光祖和姣姣都無言,耿彪無所謂地說:“行啊,我這一身的力氣,一直沒個使處,勞動怕什麼呢。”等到一家五口團坐在桌子前,一盞煤油燈映得四壁盡是晃動的頭影。耿光祖突然想起了焦巧珍和那兩個娃,耿六說:“咱們這邊現在人多了,從今天開始,她們娘三個自己做飯吃了。”耿光祖心裏一堵,不滿意地說:“我嫂拉扯兩個娃,她哪能忙過來,還是讓她跟咱們一起開飯,也好有個招呼。”六奶奶看了耿六一眼,轉過頭來解釋說:“我和你爹也是這麼個意思,可你嫂子太多心,咋說都不頂用,硬要自己開夥。我也不知人家是咋想的,都是一家人,你要是能說服她,我們當然沒意見了。”耿光祖答應吃完飯就過去,耿六一邊吃飯一邊囑咐說:“能說通最好,說不通不要勉強。你嫂子也許有人家的想法呢。”一時間,誰也不再說什麼,隻聽得齊唰唰的咬嚼和吸溜之聲。耿光祖覺出自己剛才說話有點語氣不對,心裏不安起來,便引了一個話題說:“爹,媽,我們剛才到墳上去了,耿彪還給我光亮哥磕了一頭呢。”耿六和六奶奶的碗筷都停了下來,目光唰地一下聚到了耿彪的臉上,很快又對視在一起,各自出一臉怪怪的表情。

耿六安排了第二天要下地勞動,晚飯後,耿光祖和耿彪兩人被打發去井上挑水,姣姣幫著六奶奶洗鍋唰碗,隻有耿六盤腿坐在炕頭前,對著油燈吸旱煙。兩個小夥子摸黑挑水回到門口,耿彪放了擔杖說要先回東屋躺一會兒,耿光祖則提了地上的木頭水桶,倒在了屋裏灶邊的水甕中。看著姣姣忙完了營生,在臉盆中淨手,他說:“我準備過去看一看二嫂,順便送你過去吧。”姣姣說:“好啊,不過我娘還讓幫她收拾幾件衣裳,好拿過去換洗。你再稍等一下。”耿光祖便坐在一邊看著姣姣忙碌,看著幹娘用一把木頭梳子,對著一麵鏡子梳理仍然茂盛的頭發。六奶**一側,看見身邊父子倆都以沉默望著自己娘倆,那神情令人好笑,便說:“光祖小時候不愛說話,現在話還是不多,但說出來不急不忙,像個大人一樣。”耿六接話說:“男娃娃慢慢悠悠不好,我還是欣賞耿彪,大大拉拉,有股子男人的灑脫勁。”轉而又說:“這耿彪的性子,我看跟二爺還不一樣。會不會是隨他媽的娘家人了?”六奶奶說:“你說得差不多,他媽性格就是那麼個樣子,啥心也不操。唉,要是我們沒有分開,她說不定會跟我上這裏來的。就不知道她現在咋樣了?這年頭一個女人能去哪藏身呢?”耿六說:“你說這娃,他好象並不想他那個媽,我從來沒聽他提說過。”六奶奶說:“剛走散時,他也哭了好幾天。現在有點忘了。男娃娃嘛都是這樣。等將來安定下了,他還是得回去找一趟他媽呢。”

姣姣手腳利落做完手裏的活,拿了一件要換穿的衣服,與娘和幹爹打了聲招呼,先到了院子裏。耿光祖遲疑了一下跟著走了出來。兩人誰也不說話,走在秋涼如水的夜風中,天空中一彎如眉細月,像一張少女嫵媚而笑的嘴唇,滿天的星辰則無聲地喧鬧出天國的歡樂。耿光祖與姣姣並排而行,一個低頭看路,一個抬頭看天。耿光祖先打破了無言的矜持,“姣姣,你看今天晚上天上的星星真多呀。”姣姣應聲抬起了頭,還是不說話。耿光祖的興致反而高漲起來,“姣姣,你跟幹媽能來後套,我是做夢都沒想到的。”姣姣終於吐口了,“我和娘在山上的時候,也沒想到會有今天。”耿光祖說:“姣姣,你們來了真好。就是你性格現在變得跟小時大不一樣了。”姣姣擰轉頭微微斜仰,看著比自己高出半顆頭的耿光祖,有點不服氣地說:“你也變了,還說人家呢。”耿光祖有點幸福地說:“是嗎?不知道我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姣姣在夜色的朦朧中盈盈笑著說:“當然是變壞了。不說別的,這麼多天,就沒跟人家好好說過話。還是當哥哥的呢。”耿光祖瞬間止了腳步,再邁動時和姣姣有了半步差距,說:“我有好多的話想跟你說,可是,可是,我,我,我就是嘴笨的說不出來。我,我,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了。”姣姣回說:“就是不喜歡你了,傻模傻樣,像個大頭寶寶。”

那一夜,耿光祖和耿姣姣言來語去,用世界上最慢的腳步,走完了大約五百米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