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的內容,耿六和六奶奶不是一晚上說完的,他們故意拖拖拉拉,你說過了我回味,我講錯了你糾正,都當成了各自經曆的傳奇故事來品味。然而說到家裏的明天,兩個人的那種久別重逢的熱乎勁就降了溫。耿六說:“我二哥說富日子費心思,窮日子好湊合,家裏隻要有我的一口,就有你們的一口。你就不用擔心什麼了,好好……。”六奶奶打斷耿六的話:“你這是二溜子懶漢活法,難道我千裏路上跑過來,就為了跟你這麼湊合著過日子!虧你能說出口。”耿六忙改口說:“我錯了,你說的對,咱們呀還是得好好的過日子,從明天開始,我拉上幾車坷垃先把院牆圈起來,你呢給咱們喂上兩口豬,幾隻羊,幾隻雞,用不了多久,咱們家就又六畜興旺,什麼都會有了。”六奶奶的心動了,隻是片刻憧憬被一個難題所破,“豬呀羊呀我都喜歡,可就是從來沒喂過,就怕做不了。”耿六樂嗬嗬戲謔說:“你可真是我的六奶奶,那有什麼難的,比養娃娃可容易多了。”兩個人計劃了半晚上,幻想了一大堆,繞了一大圈,才想到了新添的三口人,在村子裏的土地和勞動收入問題。耿六難住了,撓頭半天才說:“村裏的地打亂後重分,咱們家也分了幾畝,可是地不好,盡是些邊角生地,由光祖和巧珍種著。我是一氣之下才決定放羊的,石朝陽說年底時給我點錢糧。”六奶奶說:“沒地就沒糧,沒糧餓斷腸。這地咱們一定得要。”耿六頓時得了主意,滿口答應明天就去找石朝陽要地。
耿六和六奶奶由過去的**,到如今重逢後的名正言順,如膠似漆,恩愛有加,交流的不亦樂乎,就連那個六奶奶嘲笑他一弄就疼的逆**毛病,似乎也不如過去那麼嚴重了。耿光祖與姣姣與耿彪之間,卻是另一番的交流,他們不願意過多地去講述各自在道上的經曆,而是野了性子,把個太陽廟周圍,乃至更遠的地方都轉悠了個遍。
三個人在耿光祖的指點下,看了已經被平整掉,曾經立過他們名字的活人墓遺址,並找到了幾塊殘缺的碑石,還品擺了半天。耿彪搖頭晃腦興趣十足說:“有意思,有意思,要是我才不平掉它,留下時常過來看看,也挺有意思的,就算一處地下宮殿,那樣多好。”很少言語的姣姣眨著一對迷人的毛花杏殼眼,用一種甜甜的語音瞅著耿光祖問:“當時你看見了自己的墳就不害怕?”耿光祖說:“怕什麼,就跟看別人的墓碑差不多。”接著又樂觀地解釋說:“我爹說,活人有座墳墓是好事,能讓閻王和小鬼忘了你,將來保準能活個大歲數。”姣姣先還擔心什麼,聽了鴨蛋臉上頓時蕩出幾分喜色。
耿光祖又興致勃勃領著兩個人,來到了廟宇依舊,隻是香火遠不如解放前那麼旺盛的真正的太陽廟。麵對灰牆紅瓦中寂寞的諸神像,三個年輕人的樂天活潑才收斂了一些,遊覽也便輕了腳步。在一尊大佛像前,耿光祖提議說:“咱們一人燒上三炷香,許個願,求神保佑,心想事成。”姣姣很熱心地參與了,先閉眼默想片刻,睜開時目光中充滿了虔誠的信任和神往。耿光祖有板有眼認認真真上完了香,還跪倒在佛像前磕了三個頭。耿彪一臉不屑站在一邊,耿光祖遞香給他也不接,說:“我什麼都不信,男子漢大丈夫,相信自己,相信兩個拳頭就行了。”
從太陽廟回村的路上,耿彪就嚷嚷說:“光祖哥,一會兒能領我們去看一看你二爹和那個哥哥的墓嗎?”這是耿光祖一直避而不談的一檔子家事,所以默而不語,不置可否。對此,耿彪在來了這段時間裏,聽村裏的大人娃娃們時不時就提說到耿家的事,特別是耿六時不時露上兩句,這調動了他的好奇心,所以才有此提議。姣姣見耿光祖先還有說有笑,轉眼間心事重重,臉上表情也是晴轉多雲。她用手拉了拉耿彪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提說什麼了。耿彪卻偏偏纏了耿光祖,要他講一講耿家的事,特別是那個當過縣長和土匪頭子的耿光亮的經曆。耿光祖悶聲悶氣地說:“我們家的事,過去的都過去了,你們不知道最好,省得聽了麻煩。”耿彪磨纏了一會不頂用,轉而小聲求姣姣幫忙,那股勁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姣姣並不理會耿彪,三個人一度誰也不說話,悶走了五、六裏路,直到歇在烏加河的大渠畔上,才被耿光祖的一句:“歇一下吧”給打破了。三人坐了下來,看著波浪如縷的河水流淌,看著河邊萋萋青草,看著遠處的村莊和水中的倒影,很快就重新樂嗬起來。耿光祖開始講說這條河的由來,說它原是黃河的北道,後來上遊被風沙所淤,斷了源頭,成了一條後套地區瀉山洪排灌水,同時又是下遊地區澆灌用水的河道。耿彪對此不感興趣,幾次對姣姣使眼色,示意她把前話重提。
耿光祖終於耐不過耿彪再三的麻纏,用沉鬱的語氣從頭至尾把自己回來後,家中的變故講了出來。他講得有條理,也有頭有尾,聽上去卻沒有絲毫的情緒,仿佛述說的是一本書中的故事。耿彪聽得有幾分入迷,居然為耿光亮扼腕歎息說:“真可惜,他要是現在還活著,那我就去跟他幹了。騎上高頭大馬,在這大平原上跑,那有多帶勁啊!”耿光祖的眉頭皺了皺,鄭重其事地批評說:“耿彪,以後不允許你這麼亂說道,現在是新社會了,小心人民政府把你抓起來。”耿彪滿不在乎說:“我知道,這不是咱們三個人在一塊,我才這麼說嘛。”耿光祖仍然嚴肅地說:“就是咱們三個人也不能再說。不僅不能說,還要把它們都通通忘記了,永遠不再提起才對。”耿彪站起來一拍屁股說:“你也太小心眼了。放心吧,我現在就到那邊把它們當屎一樣拉掉算了。”一句幽默讓三個人都笑了,耿光祖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土坑說:“到那邊的下風頭去拉,不要臭了我們這裏的空氣。”耿彪大大咧咧走了,留下耿光祖和姣姣,兩個人一下子沒了話,各自心裏卻莫名其妙出一分慌亂。兩個一起青梅竹馬了五年之久的幹哥幹妹,在相聚後一直沒有過獨處的機會,在這片刻之間,耿光祖的目光隻一瞟,和姣姣的目光如兩把寶劍碰在了一起,發出了隻有兩人能聽到的一聲脆響。他們就那麼幹坐著一直誰都沒有說話,引得走回來的耿彪瞅瞅這個,瞧瞧那個,還以為兩人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