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二(1 / 3)

如此這般,六奶奶成了耿六的老婆,兩個孩子改名換姓成了耿六的兩個娃。他們同時被石朝陽睜一眼閉一眼地認可了,成了太陽廟大隊三小隊的三口人。六奶奶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孟改花,兩個娃改了姓但沒改名。因為耿六是弟兄中排行老六,幾個孫子輩叫他六爺,這六奶奶的稱謂自然順順當當接上了。耿六和六奶奶住進那個兩度與耿六差點成婚,而最終沒有緣分的女人給鋪墊現成的新房。耿光祖和耿彪住了老土屋,剩下耿姣姣跟焦巧珍做伴住著。這樣一來,耿家的人丁在外人的眼裏,一下子壯大了一倍,可在內部,卻是個大雜繪。為了保守個中秘密,耿六與全家人約法三章,要每個人都守口如瓶,如敢有泄露者,趁早走人。這個秘密的重要性,在當時意味著什麼,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當然也深知要害,所以口徑在耿六的要求下,完全的一致。那便是他們的老家,是耿六曾經住過幾晚上的姚家浴。而孟改花是死了前夫,後好上了耿六,由於戰亂和饑荒,不得已領著兩個孩子,千裏路程投奔而來。這些在封閉的太陽廟,完全是耿六一口介紹的情況,沒有任何其它的版本可參照,自然也就成了人們認可的理由。耿家對外如此,對內心照不宣,也鮮有提及舊事的時候。倒是耿六和六奶奶在夜深人靜暖被窩裏,各自把分別後這些年的情況,連枝帶葉交流了個清楚。

六奶奶說:“你們爺倆真是薄情寡意,竟然不辭而別。我幾天沒見你,還以為是大爺回來,山上管製嚴的原因。沒想到第三天頭上,有個自稱是大爺參謀的人,悄悄跟我說,他是你的三哥,還說偶然在山寨遇到了你們,就跟二爺張了一口,破例放你們下山走了。”耿六在黑暗裏笑說:“我三哥對你還是實話實說了。我是讓他趕著下山的,當時可真是舍不得走了。”六奶奶說:“又耍嘴皮子,什麼實話實說,那個人看上去很鬼的,好象還有點文化。當時我的心就亂了,又不敢外露,隻好淡淡地噢了一聲。”耿六戲說:“是不是我三哥一走,你就哭鼻子去了?”六奶奶不服氣說:“我才不哭呢,但一想到你們沒情沒意,幾天都沒胃口吃飯。對了,那人真是你三哥?”耿六悠悠地說:“當然是我三哥了,當時連我都不敢相信他,別說你了。”六奶奶說:“幾天之後,大爺就下山了,一直到日本人投降,才又回了一次山。那次大爺的心情非常好,說共產黨用不了多久就會完蛋的,到時全國安定下來,他就可以把我們全接下山,到大城市裏住。誰知幾年時間,國民黨反而完蛋了,大爺再沒回來,隻讓人把那個大母老虎和四奶奶接走了。”耿六有點戲謔地說:“這大爺,他怎麼會把最漂亮,最聰明,最讓人愛不夠的六奶奶留在山上不管呢。噢,我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所以才沒敢帶走你的。”六奶奶一把抓住了耿六的“把柄”,占住了上風說:“你差點害了我,還敢說這種便宜話。”耿六忙忙地服軟求饒了。

談到後來的山寨,六奶奶說:“要不是全國都解放了,山寨上原倒也沒什麼事,一切由二爺料理著。後來,解放軍派來了代表談判,二爺因為跟大爺聯係不上,拖了一段時間就鬧出誤會了。共軍,不對,是解放軍不知從哪弄來那麼多的大炮,把個好端端的山寨炸得一塌糊塗。二爺被逼上梁山了,雙方打打停停,磨纏了半個多月,我和二爺的三姨太一塊,領著兩個娃被送到了山下,結果在黃河邊上走散了。三姨太不知去了哪,兩個娃跟著我,我爹我媽早幾年去世了,我幾個哥死活都沒了消息,我別的地方又沒個走處,就想起了你這個負心漢,才領著他們往這邊跑來了。在路上,我好象聽人說,共軍打上了山寨,隻是不知道二爺他們後來的情況如何了。”如此結局,耿六有點惋惜地說:“那麼多的好房子好園子就都給炸了,太可惜了。”跟著又樂嗬嗬說:“站在我這個角度當然是炸了好,要不然我咋能摟著這麼個麵團團睡覺呢。”六奶奶不高興了,“瞧你幸災樂禍,要是我讓大炮給炸死了,你還摟人,你摟石頭去。”耿六忙岔開了話題,提出一個疑問:“解放軍既然圍了山寨,你們是從哪條道上逃出來的?”六奶奶說:“還是從水道,不過是從水下走的。上麵是船,船底下還藏著悶葫蘆,順著黃河飄了幾十裏,差點沒把人憋死。”耿六說:“山上那麼多好東西,是不是也都給炸沒了?”六奶奶說:“那還用說,大炮又不長眼睛,才不會像你一樣,還想著它們。”

耿六說了自己回後套路上的所見所聞。六奶奶說:“你夠幸運的,還有人送,還有車坐。我們連方向都不知道,就按照一個老年人的說法,跟著土長城往西走。你不知道,一路上又怕人又怕鬼,還怕遇上共產黨給抓回去。經常是白天藏著,晚上躲著,多虧領了個彪兒,出頭露麵給我們要點吃的。過黃河的時候,遇上個劃船的歹人,把我從山上帶下來點東西全都給黑走了。”耿六嘖嘖著說:“天老爺,咱們兩個咋什麼都一樣。我也是到了家門口,把點銀洋丟了個盡。不過後來還是找回來了。”這一說,話就引到了耿六一邊,於是耿家發生的那一堆先喜後悲,最後一無所有的喪失,被有頭有尾地講述了一遍,聽得六奶奶半天無話,直到耿六問她有什麼感想,才說:“你還記得那個給娃們教書的先生吧,有一天他給我說,天上的老天爺有老天爺的道,人世間的人有人世間的道,天道人道其實是個圓。看來國民黨丟天下,共產黨得天下,這都是道在轉圈圈啊。”耿六也感歎說:“咱們老粗人不懂什麼道,但前兩年我是耿家的二爺,你是翠花山上的六奶奶,我們都是又富有又風光的人物。這短短幾年的時間,我成了太陽廟村裏的一個破落戶放羊漢,你成了逃難討吃的流浪婆。咱們倆個人的結合呀!簡直就是他媽的天造地設的一對,太門當戶對了。”六奶奶沒等耿六說完,笑得身子在被窩裏亂抖說:“你就這麼個理解門當戶對啊。真笑死人了。”耿六噓噓地說:“小聲點,當心讓人把你的笑聲給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