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後套解放了,太陽廟區成了太陽廟大隊,石朝陽當了大隊長,隻是在他的檔案裏,多了一條觀念糊塗,原則性差,有待學習提高的記錄。記錄的產生是因為他為耿家出具的那份信。信被縣長郭世雄當麵摔在地上,石朝陽彎腰撿起,隻幾下便撕了個粉碎,扔到了一個廢紙簍裏。從縣上回來的石朝陽,沒有刁難耿家老小,而是把他們一家人分成了幾家,安置在了兩個不同的生產隊裏。耿光德一家六口人和耿二芸去了太陽廟一隊;耿六和耿光祖、焦巧珍娘三個到了三隊。然後是成分劃定,由於耿六雖為耿家人,但名下地無一畝,錢無一文,外加石朝陽意見上的關照,被定了個富農。耿家的其他人就沒這麼幸運了,一律以地主成分記錄在案,隻是少了一個強調性的“大”字。那些個小字輩們,得到了祖上的“福蔭”,也都成了無地的地主,在幼小的心靈裏多了一塊不同於別人的標誌性牌子。太陽廟村裏最為揚眉吐氣的,是那些曾給耿家攬長工打短工,或曾是耿家下人的人們。這變化真可謂天翻地覆,個中人物命運自然也隨之截然不同起來。耿六成了放羊漢,他趕著村子裏的羊群,在荒灘野地裏牧放。耿家的其他人,凡有勞動能力的都拿起了勞動工具,以被改造對象的角色,去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幹比貧下中農更髒更苦更累的營生。
這一天耿六正在村外海子邊上放羊,石廣老漢腰裏別著旱煙鍋子過來了,那份悠閑和心情舒暢的好氣色,看上去比過去更年輕了。兩個人年齡差著近十幾歲,但說起話來還如過去一樣,你罵我一句不痛不癢,我回你一句唏哩嘩啦,然後便是嗬嗬嗬笑在了一起。石廣老漢裝好了旱煙鍋子,遞給耿六說:“抽一口吧,這煙葉好著呢,是朝陽從西山嘴拿回來的,味道就是不一樣。”耿六說:“看把你美的,這又不是吃肉呢。”接過來抽了一口,腮幫子鼓著,讓煙在嘴裏麻辣辣地回旋,半天舍不得吐出。兩個人一時就那麼坐在土埂上,你一口我一口輪流著吸,二百多隻羊在倒映著藍天白雲的海子邊上靜靜地吃草,遠處那曾是耿家、現為集體的農田裏,幾十號社員在勞動,更遠的天際邊上湧著一堆堆的雲朵。石廣老漢突然說:“六爺,你現在和光祖大小兩個光棍漢又獨過了,是不是還得找個做飯女人更好點。”耿六說:“我現在都窮球打得坑板子響,哪還有那心思,快算球了。”石廣老漢說:“還是找上一個吧,你記得我過去說得那個苗桂花嗎?人家現在還沒找呢。”耿六擺手連連說:“算了,算了,我還是打我的光棍好。”石廣老漢就自做決定說:“我知道你心裏想,這事呀就包給我了,過兩天我們老婆子給你把人領過來,你們再重新見上一麵。”
其實,石廣老漢沒有把話說清楚,那個女人苗桂花後找了一個男人,結果沒過兩年又死了。附近的人家便不敢有什麼打算,怕這女人命硬克夫。石廣老漢卻認為,女人的命再硬也是水,隻要遇上個命比她還硬的男人,日子會過得好起來的。在他的眼裏,耿六就是這麼一個人,不說那些曆險的事,僅那一米七八的個頭,就是個不怕女人妨的男人。於是事情就這麼開始了,耿六又一次見了解放前見過的苗桂花,態度仍然是含含糊糊沒做應允。苗桂花卻幹脆利落,什麼都可以不講究,什麼東西都可以不要,隻要名正言順就行。一切由石廣老漢做主,吉日良辰就被定了下來,新房便是耿六的那處老土房子,隻不過要用點人工,在邊上加蓋一間大一點的罷了。苗桂花開始走十幾裏路主動上門,幫著耿六和泥編笆子,還抓回來一隻小豬崽喂養,說用不了一年天氣就能殺得吃肉了。可能是兩人天緣不成,上一次就差點成了,結果節外生枝給斷了。這一次眼看良辰在即,房子也起來了,一切都基本收拾到位,卻出了一檔子誰也想不到的事。苗桂花傷心地哭著走了,還抱走了那個小豬崽。這事卻讓一度不知自己今後該如何生活的耿光祖笑逐顏開。當然,當事人的耿六也是喜出望外,激動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