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十五(1 / 3)

耿六一覺醒來,隻見新鮮的陽光透過窗紙,以幾縷光柱照在自己身上。他一軲轆翻身爬起,看見大炕上還睡著幾個人,忙摸了一下身上的那份重要的東西,和分裝在幾處的銀錢,發現完好無損,這才跳下炕頭,結了店錢,匆匆忙忙趕往曾是耿光亮縣衙的新政府辦公地。

大門口值勤的解放軍攔住了耿六,對他的哀求不做理會,隻說今天縣長有重要的會議要召開,誰也不能進去。耿六隻好窩腰蹲在一邊等候,見幾個軍人進去了,又有幾個不穿軍服的人走了出來,對每一位他都猴急地問哪位是郭縣長?站崗的軍人就警惕起來,開始盤問他的身份。耿六一急,拿出了那份區裏開出來的請求信。軍人卻不識字,把信翻看了一下就還了回來。耿六隻好急急地說了情況,軍人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生硬起來,說了句縣長才不會接見你這種人,他們一會兒還要召開公審大會,你還是趁早離開這大門口。耿六有點搞不明白,一時有點恍惚,又有點悲切,自己也不知何故,雙膝一軟給站崗的軍人跪了下來,求他幫幫忙,行行好。軍人把耿六往起拉,命令他走開,說你要是還這麼賴皮就把你抓起來。門口的這一折騰,引來了院裏的幾個軍人,也引來了路上的行人。行人不明就理,先還很關切,幫著耿六說話,等知道了他的身份和目的後,立馬來了個大轉彎,言語上帶出了攻擊意味。耿六見情形不對,從地上爬起來就跑,直到拐進了一條小胡同裏,看看沒人追來,才一頭霧水地思索起來。

等耿六終於明白了點什麼後,沒敢再到縣府大門口去,而是跟了拉拉溜溜的人們,往鎮東那處開闊的戲園子走。

縣府大門口軍人所說的公判大會,就要在這片開闊地方召開了,來看參加會議的群眾絡繹不絕,戲台子成了主席台,台前成了將被宣判槍決的死刑犯的亮相台。耿六過來的時候,宣判和被宣判者都還沒有入場,但四麵荷槍實彈的軍人,已經分派開來,有的在指揮群眾歸位,有的背著槍在巡視。走進會場的耿六,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讓自己嚇了一跳.。他夾在人群中,心慌慌地向著台前靠過去。這時,人群有了反應,眼看著幾個軍人打扮,而又有所不同的人走上了主席台。台前架設起來的一個大喇叭,發出了“吱吱啦啦”的電流聲,讓耿六一下子想起了那個久不能用,現在不知歸屬何處的話匣子有時也有這種聲音。喇叭裏一陣刺耳的尖嘯過後,領導的講話聲被擴大著傳了出來,散亂無章的群眾頓時安靜下來。

耿六沒聽清別的內容,但對介紹者所提說的郭縣長三個字,還是牢牢地捕捉到了。他人雖然在前麵,但與主席台之間還是隔開了一截距離,中間還有一排軍人站著。耿六通過講話,認住了郭縣長的相貌,一個四十歲開外,個頭不高,有幾分文質的軍人,心想難道他就是那位曾有求於二哥的人?這隻是一閃念,他的思維便轉向了如何才能把手裏救命的東西,遞交給這個手握生殺大權的人。那一刻,耿六還有一個揪心的懸念,吃不準這次的公判會上,會不會自己的二哥也在其中呢?

台前一聲帶犯人,原來不知藏在何處的十二名囚犯,有胖有瘦,高低不一,但都胸掛大牌子,臉色透著青灰,衣服由於被押解的軍人揪扯著,在身體上抽得沒個形狀。這些囚犯一溜站開,身後都有兩名軍人在兩邊用手摁著肩頭,他們的頭都埋了下去,偶爾有抬起來的,也是徒然的掙紮。

耿六緊張的眼睛好象擋了一層雲翳,看不清被押犯人的臉麵,隻是目光不清地一掃,沒有看見熟悉的二哥的身影,人頓時放鬆下來,視力恢複了正常。然而就是這正常,讓耿六一眼看到了押在一邊,一個低著灰白如草的腦袋,深彎著腰身的大個子。天啊,耿六一下子沒了站立的力氣,在幾個無動於衷的人中間,身子緩緩地縮了下去。等他重新振作,拚命往二哥站著的邊上擠去,惹來了幾個人的埋怨,和維持會場的軍人的指斥。耿六的頭上開始冒汗了,身子由先前的燥熱變得有幾分冰涼,內外神識成為了一個完全的對立體。他嘴裏連聲呼叫著二哥,不顧一切靠近過去。

兄弟倆一個在台上,一個在人群中,相距隻有七米多的時候,耿六的叫聲讓屍體一般站著的耿福地一哆嗦,猛地抬起了腦袋,一雙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僵硬的腦袋轉動起來,在一片搖搖晃晃的人腦袋中,發現了正在嘶喊的六弟的頭臉。耿福地一下子變得興奮了,忘記了現實中的一切,張大了嘴巴應出了一聲喑啞的:“唉”,接著幾乎是喃喃地念叨:“六子,六子,六子……。”

台上台下,兄弟二人的異動,引起了在場維持秩序的軍人注意。耿福地的頭被強力摁下去。耿六被兩個人從人群中分離出來,叫到了戲台的後麵。

這是個難逢的機會,耿六沒等軍人問什麼,先就嚷嚷說:“我要見你們的郭縣長,我認識他的,我有人命關天的急事要告訴他。”軍人想了解耿六的身份,卻什麼都問不出來,雙方僵持著,就又過來了兩名軍人,他們很默契地一起動手,搜遍了耿六全身,自然拿到了那份救命的信。其中的一名軍人認得字,粗略地看了一下,表情便嚴肅起來。他瞅了一眼耿六,用HB口音對另三位軍人說:“你們看好這個家夥,這可是個危險分子。”三位軍人齊聲應:“是”。耿六便被架得動彈不了。他看見那人拿了信往前麵去,隻能使勁地喊叫說:“軍爺,求求你了,你把那信給郭縣長看一看吧。讓縣長看一看吧!他看了,你們就能救一個好人一命啊!”一個軍人把耿六的頭用勁一摁,如對待前麵的犯人一般,同時威脅說:“不許亂叫,要不然前麵的那些反革命就是你的榜樣。”耿六窩著腦袋,聽見前麵會場上的口號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內容他一點沒聽進去,隻在心裏祈禱:“觀世音菩薩,西天大慈大悲如來佛,耿家的列祖列宗,你們都顯顯靈吧,救一救無辜的我二哥吧。”

等不來回話,也不見那位拿信而去的軍人,耿六又開始掙紮了,隻是徒費力氣,還惹的挨了兩腳。過了差不多有一年那麼漫長,耿六終於聽到前麵的公判大會散場了,在亂轟轟的聲音中,他聽到有人命令,將一幹犯人押到什麼車上,去執行罪有應得的處決。

耿六忍不住哭了起來,三位軍人放鬆了對他的禁錮。他們認為一個大男人這麼當眾而哭,實在有點可笑。前麵的領導們走下了戲台子,出人意料的是那個郭縣長,跟了拿信而去的軍人來到了耿六身邊。哭得淚水漣漣鼻涕一把的耿六,仍在大放悲聲,等到他認出了來人,身子往前一挪,一把抱住了郭縣長的腿,一迭聲地哀求說:“郭縣長,求求你救救我的二哥,他冤枉啊。”郭縣長皺了眉頭,威嚴地問:“你是他的兄弟?我沒見過你,你怎麼認識我呢?”耿六想起了二哥的話,“你去過我們家,你還讓我二哥辦過事,我二哥盡力了,是他兒子騙了他。你們不能把他兒的罪往他身上算啊!”郭縣長的眉頭一鎖,陰沉沉說:“遲了,一切都遲了。你說的不對,這不是誰和誰的賬,這是階級鬥爭,是革命和反革命的較量。人民的審判永遠是公正的。”耿六還要說話,郭縣長不聽了,轉身離開時,還對幾位解放軍戰士說:“把這個人先關在一個地方,等那邊槍決完了,再放他出去收屍吧。”耿六一聽頓時哇哇亂叫,終於口齒清楚點了,那幾個軍人才似懂非懂地聽明白,原來他是用老荒地的方言,日先人操祖宗地詛咒這位郭縣長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