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六被關在一家空出來的大食堂廚房裏,萬幸人沒有被捆綁住。他瞅了機會,從黑黢黢的煙洞口爬了出去,接著跳下三米多高的屋頂,全然不顧渾身上下的煙灰煙黑,沒命地往行刑的地方跑。沿路的行人都當他是個怪物瘋子。耿六要去的地方,正是耿光亮安排石朝陽被假槍斃的鹽堿灘。隻是他無論怎麼上氣不接下氣奔跑,都沒能和活著的二哥見上最後的一麵。
當耿六遠遠看到了攢動的人影子,看到了天上的雲象一團灰白的亂麻,更象是自己二哥頭頂蒼白的亂發的時候。耿福地等一幹犯人,已經被各自定位在槍決的位置上,每個人的前麵都有一個新挖的土坑,坑邊是被平整出來的土堆。耿福地跪在有幾分鬆軟的土堆上,迷茫地望著天際處陰山連綿的曲線;望著西邊平原夾雜了樹影和房屋的地平線。他判斷著太陽廟的方向,卻把最後的目光看向了隻在腦海裏才可定位的老荒地的山山水水。近了,更近了,耿六的肺都要爆炸了,呼吸急促到了最大限度,他終於能看清了人影子的頭臉,看清了拿槍的軍人,和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二哥的人犯。耿福地瞟了一眼不遠處看槍斃的人們,一絲不屑讓他閉上了眼睛,腦子裏蜂擁起沙塵,嘯叫著狂風,雜響起一生的噪音。耿六跌倒爬起來繼續跑,再次跌倒再次爬起來,兩條腿在關鍵的時候有點不聽話了。耿福地空茫的意識裏浮現出曾經的那個夢景,那個打過自己手和頭的財神爺和老祖宗,原來全是命運的暗示啊。耿六實在跑不動了,他幾乎是爬著往前挪,槍聲就在這個時候響了,在曠野裏嗡嗡出巨大的回聲。耿福地隻覺得腦子一熱,然後便是天清地爽的大震動,天上的雲和沙土和飛鳥,以及一切的塵埃,都同時“咚”地一聲落到地上不見了,天空隨之升高,有星星在白晝裏亮出光來,太陽的顏色卻變成了紫色。
耿福地覺得自己沒有死,反而如新生一般坐在自己的身旁。他看見了跌到了坑中的自己,想著那個樣子怎麼會不難受呢。這時他聽到了耿六撕心裂肺的呼喚,他看到了努力想跑,卻連走都走不穩的六弟,終於搖搖晃晃來到了身邊。耿福地就那麼無動於衷地看著,看著耿六喘著氣,哭著,把自己的身體從土坑裏拉了出來,平展展地放在了一邊。他看見自己頭部的後腦顱上,開出一朵鮮紅的花,花的鮮紅汁液在臉上流淌。他看見六弟抱著自己張大了嘴哭,卻沒有一點聲音。同時有更多的人湧到前邊來,他們覺得遠處觀看不如近處更刺激,中間也有悲悲切切,來哭如自己一樣栽到坑裏的人。
天慢慢暗了下來,紫太陽斜了角度,人群散去了很大一部分,隻是六弟和自己的身邊,又多出了一個人。那個人叫胡廣平,他幫著理順六弟懷裏的自己,又用六弟脫下來的衣服,擦拭著自己的臉和脖子,最後把衣服堵在了那朵開始凋謝的紅花之上。那個叫胡廣平的人也脫了衣服,把自己的頭整個地包了起來,於是耿福地什麼也看不見了。
後來,耿福地脫出了那件衣服的包裹,又能看見東西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輛平板車上,頭朝前腳在後。六弟在車轅裏拉著車子,他已經不哭了,隻是顯得非常的疲憊。耿福地知道六弟正拉著自己回太陽廟,他有點不高興了,於是便說:“六子,咱們這麼著急幹啥,我還想到陝壩鎮上看一看,還想到大宅院裏走一趟,然後咱們再回家去。”
耿六聽到了耿福地的話,他四顧茫然,但還是聽話地掉轉了車子,重新回到了陝壩鎮。車子在鎮上最熱鬧的那條街道上走過,引來了許多觀看的人,他們指指點點,有的還罵罵咧咧,有婦女用手遮了自家孩子的眼睛。耿六不去理睬人們的反應,繼續夢遊一樣往前走,他來到了曾經是翟府,後來是耿府的大宅院門外,被大門口的兩個民兵給攔住了。耿六什麼話也沒說,他回到平板車上,把蒙著頭的二哥費力地扶著坐起來,嘴裏喃喃而語。從大院裏出來很多的人,他們先是看稀罕,很快就有人對耿六的做法表示了敵意,認為這是反革命分了公然跟人民政府挑釁。於是耿六和耿福地和那輛平板車子一起被拉到了院子,關在了耿家原來用為倉庫的屋子裏,還說要送這個活人去坐大牢。
耿六被捆在了一根屋柱子上,耿福地卻自由自在地遊曆了整個大宅院,發現這裏住著許多的人,成為了一處農村幹部集中培訓的地方。耿福地走到後來沒了興致,跟耿六說咱們回去吧。就進來兩個人解開了耿六身上的繩子,用厭惡而又晦氣的語調要他拉著平板車,早點滾回太陽廟去,把這個惡臭的屍體埋了,省得他汙染新中國的好空氣。耿六什麼話也沒說,拉起車子,在耿福地的陪伴下,在太陽落山之後,踏上了回太陽廟的土路。
一路上,天空中一輪明月高懸,照著寧靜的平原白光盈盈。耿福地的眼裏仍然是一片紫色,他對道路比耿六更熟悉,還糾錯了幾次。那是整整一夜的行走,每過一座橋,每過一個村莊,耿福地都要停下來呆上一會。而沿途所有的人和狗似乎都消失了,他們沒有遇到任何的阻礙。
在天亮的時候,耿六一身濕氣,拉著一車亮晶晶的霜粒,和已經硬如木柴的二哥回到了太陽廟的家中。
幾天之後,耿候氏在不吃不喝中去世了,與自己的男人一起被家人埋在了那片已經挖得亂七八糟的驢墳地上。出葬的那天,耿家已經沒有財力為這一對逝去的老人進行象樣的葬禮,他們穿了白孝服,戴了白孝帽子,把愛哭的女人們留在家裏,在一片肅穆之中,在石朝陽的安排下,由一些曾是耿家佃戶、長工的人,抬著趕製而成的柳木棺槨,讓兩個老人一起入土為安了。歪脖子榆樹還站在那裏,最頂端的樹枝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白飄帶。
白飄帶原是耿六送葬時腰身上係著的一根白老布條子,在最後焚燒時,沒等火焰吞及,被一陣風揚起並掛了上去。這一掛居然連隨後兩日的狂風都沒有吹走,直到十五天後才不知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