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十三(2 / 3)

耿家老老少少,並不知道耿福地這麼容易就被領回來了。區裏的民兵,用高度警惕和嚴密監控,讓一家人都龜縮在西院裏,失去了任何內容的外出自由。要不是耿光祖無聊地爬上了屋頂,看到了進村的大軲轆車上押著的、讓人不敢相信和相認、隻估計可能是自己的二爹。他“啊”的一聲嗥叫,從房頂跳到了一堆灰土上,身子朝前翻了個跟頭,沒等站穩便嚷開了。耿家的老少知道了這個好消息,連油燈將盡般躺倒在炕上的耿候氏,那一雙半失明的眼睛,也嘩地亮了一下。

一時間,耿家所有的人都從屋裏跑出來,他們跑向了大門,大門朝外鎖著。女人們開始哭了,孩子們也跟著哭,十幾口人都擁擠到大門洞裏,有的叫著爹,有的叫著爺。耿六正在炕頭上睡死人覺,耿光祖和耿光德跑到屋裏喊醒了他,三個大男人風一樣來到大門口,轉而又找了把梯子,架到了一邊的院牆上。耿光祖先爬了上去,卻被在牆外巡視的民兵看到,嚴厲地警告院裏的人不要亂動。耿六不甘心,把梯子搬到另一邊牆上,結果還是出不去,一家人隻能在院子裏,如熱鍋上的螞蟻跑來跑去。隔著大門縫,看著外麵走來走去的自由人,隱約聽著他們指指點點所說的話。一直到天黑了,耿家的大門才被開了鎖,老老小小被民兵左右看管著,來到東院看望耿福地。

回到太陽廟的耿福地活過來了,他接受了幾場聲勢不小的批鬥會,頭上戴著二尺多高的圓錐形紙帽子,雙手反剪到後背上,腰最大限度彎曲下去,隻把亂草一樣的花白頭發,對著從太陽廟周邊各地集中起來的上千群眾。陪他站在批鬥台上的,除了郭大昌等四位大小不等的地主外,還多了耿六和耿光德。後者的加入,是石朝陽的主意,以此來減輕耿福地可能遇到的壓力。耿六非常樂意這樣做,他認為隻有如此,自己才算是和二哥一起扛起了耿家麵對的大災難。耿光德心裏充滿了委屈,他認為區幹部們過去說話不算數,自己都主動交出了土地、糧食、工具和牲畜,讓出了東邊的大院,燒掉了老爹當成命根子的土地契約,不但沒立功,反而還要被當成地主階級來對待。他的另一大委屈,便是回來的老爹,望向自己時那種空無一物的眼神,和連一句話都沒有問過的冷淡和陌生。

頭一次充當這種角色的耿光德,陪站在老爹的旁邊,身子隻彎了一會兒就堅持不住了,頭上的紙帽子掉落在地,就被一名區幹部在屁股上很踢了一腳,就近的民兵給他拾起重新戴上。這一回紙帽子卻套過了他的頭臉,把眼睛和耳朵都箍了進去。看不到亂哄哄的會場,耿光德的耳朵便成了捕捉動靜的主要依靠,在一陣高似一陣的口號聲之後,他聽到了區長石朝陽的講話。

石朝陽的講話內容拉前扯後,拖泥帶水,先敘述了耿家發家的前後,又以其為例子,分析了窮人為什麼窮,富人為什麼富的根由,即地主階級是如何利用大量的土地來剝削窮人的。他還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對耿家大量買地的錢是哪來的?他們為什麼這麼熱衷於買地?買那麼多的地幹什麼?等等。他最後推理出的答案是,耿家的人用土地剝削窮人,用窮人的血汗錢反過來再買地,然後用地再剝削窮人,這是一筆經濟剝削賬的惡性循環。會場上的群眾聽得唏哩糊塗,耿光德也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心想怎麼能這麼算賬呢!耿六心裏一會兒焦急,一會兒又覺得羅嗦,隻盼著批鬥會能早點散了,好接了二哥回家去。

經曆了多次批鬥和牢獄之苦的耿福地,近於死亡的大腦思維,隨著歸來而漸漸活泛起來,隻是身體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他若有所思,想著石朝陽長篇大論中的道理,感歎這個渾小子,幾年時間還真鍛煉成個人才了。他猜度著石朝陽的這一套說法目的是什麼?是想給自家人開脫,還是說罪上加罪?這麼一走思,耿福地兩條腿因為意識支配作用的減少,先是膝蓋著地跪倒了,跟著整個身子朝前重重栽去,嘴啃泥,頭頂地,紙帽子也不知跌到那裏去了。台下一片驚呼,轉瞬一邊寂靜,耿六和耿光德驚叫著,卻伸不出反剪的兩手。石朝陽腦子轉得快,讓近處的民兵把耿福地扶成跪姿,然後借題發揮說這個大地主向太陽廟的人民群眾磕頭認罪了。這一說激起一片議論聲,有人喊讓其他地主也都跪下來,象老地主一樣謝罪。於是七、八位陪著挨批的地主都跪倒在地。

太陽廟區的批鬥大地主的大會從上午開到了下午,中間也掀起過幾次小高潮,終歸沒有形成什麼氣候,進行的比較溫和。這一點讓兩個區幹部都有點不滿意,他們號召群眾站出來訴苦算賬,有怨的報怨,有仇的報仇。沒有人響應,耿福地便被兩個民兵挾持著在會場裏繞著圈,借以吸引群眾的衝動。還是沒有人敢於、或主動站出來發言。天空中不知何時漫起了黑雲,跟著是急風吹動沙塵和雜物,眼看是要下雨了。石朝陽又借題發揮,說老天爺來替咱們老百姓算賬了,廣大群眾可以散會回家,這幾個過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地主階級代表就讓他們跪在這裏,接受老天爺的懲罰和洗涮吧。與會的群眾便四散而去,平展展的開闊地上,留下了亂七八糟的腳印,和並排跪在地上的地主們。

天空中亂湧的黑雲,隨了勁風翻騰而來,卻隻撒了幾滴含沙帶泥的雨滴,很快就過去了,一群不甘寂寞的娃娃,成了看押跪在地上的老地主的主要力量。太陽就要落山了,民兵頭請示了石朝陽後,地主們便被排成一隊,由走在最前麵的耿福地領著,繞著太陽廟村子,低眉順眼負罪地一圈一圈走,要一直到天黑才能各回各家。這其實是個以全蓋偏的做法,也是被折騰了幾天的民兵們,想偷懶一下的小手腕。而最大的受益者是回來幾天,都沒能和家人一聚的耿福地,在繞村子走的時候,他表現的最主動最認真,實在堅持不住時,就由已經鬆綁了的耿光德和耿六扶著走。

耿福地終於回到了家裏,看到了淚眼婆娑,瘦成一把骨頭,也已經白發滿頭的老伴。兩個老人執手淚眼相看,如同隔世而遇一般。耿二芸燒了一鍋熱水,讓渾身散發著屎臭味的老爹洗了一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耿光德溜出去找了一個老鄉,討要了一隻活雞回來,交給了老婆和弟媳,由她們在廚房裏,烹調出了幾道可口的飯菜。這中間耿六給二哥理了發,耿光祖被打發到村子裏走了一趟,發現沒有什麼動靜,回來後領著兩個侄兒,一個上房望風,一個在院大門處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