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十三(1 / 3)

七月前後,整個大後套展開了一場鎮壓反革命運動,同時在廣大的農村,開展了鄉村一級建政工作,實行了區、行政村、自然村的劃分。由於太陽廟村的人口數量,和地域上的中心位置,被確立為太陽廟區,周邊的一些小村落就成了區管的村子。具有一定資曆和能力的原太陽廟村的幹部,一下子躍升為區裏的行政領導。

石朝陽當上了太陽廟第一任區長,每天忙於手頭的工作,東跑西走,把耿家的人和事就不當緊了。耿六著急著二哥的安危,見天往石廣老漢家跑。被石朝陽批評了幾次後,他又開始窩火了,認為石朝陽是口是心非,是個騙子。

耿光祖人雖年輕,但一些主意往往被耿六所認可。這一現象的形成,和那一次父子倆貿然外出時,耿光祖的表現密不可分。耿六私下罵石朝陽,耿光祖從不多言,等到罵過之後,他才開導老爹說,耿家現在的黑身份誰都不願意沾。石朝陽能暗中幫忙,這已經很不錯了。咱們不能還象過去那樣去要求人家幹這幹哪,更不能一天到晚往人家家裏跑,那樣會起反作用的,說不定還會連累石朝陽。要是石朝陽被連累了,那耿家就更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一席話讓耿六明白過來,父子倆開始密謀,就想出了一個自認為絕妙的辦法。

當天晚上,耿六探聽到石朝陽回家了,偷偷地溜了過去,在黑著燈的屋子裏,把想好的妙計和盤托了出來。石朝陽答應了,說這倒是個辦法,不過自己要跟其他人商量一下才行。

石朝陽照計而行,在夏收剛過,秋收尚未開始的空檔裏,和區裏的幹部開會商量,決定向上麵要回大地主耿福地,借這個兒子為匪的現成反革命對象,在全太陽廟區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群眾思想教育活動。按石朝陽的話說:“太陽廟所有人現在種的地,都是這個大地主家的。他的大兒子原來也隻是個擺設,真正說話算數,老於世故,影響人們的還是這個老地主。他從一開始就被抓走,在別處認了一路罪,在咱們這裏卻還沒有過一次。群眾現在分到了土地,可是心裏還都不踏實,咱們隻有把這個老地主要回來,把他原來的那種形象徹底批倒批臭,人們擺脫顧慮,種地的積極性才能提高起來……。”區裏的幹部聽了都表示讚成,於是石朝陽用這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一級一級向上提出要求,並很快獲得了批準。

十多天後,耿福地被五、六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押著,送回到了太陽廟區政府。石朝陽接收了犯人後,命令區裏的民兵隊長親自負責,將耿福地看押在原屬耿家東院,現在成了區委辦公大院的一間屋子裏。押送的軍人撤走了,太陽廟的老鄉們紛紛湧來,各自抱了不同的心思,看望或了解他們昔日的東家耿福地。因為這個人在大家道聽途說裏,早已經成了一個人事不省的老瘋子了!

耿福地沒有讓太陽廟的老百姓失望,他雖然沒有變成瘋子,但一頭亂蓬蓬的蒼白頭發,和同樣亂蓬蓬蒼白的胡須,遮去了整個頭臉的絕大部分。透過亂發亂須,人們隱約隻能看到,老漢浮腫的眼瞼與凸出的眼眶中間,一雙呆滯的有幾分茫然的眼睛;原本肉垂垂的大鼻頭上,雖然沾了許多的髒東西,卻掩不住兩塊青黑的傷痕;胡須的夾縫中,兩片腫脹的嘴唇如發寒症般透著紫褐色,不停地抖動著;口角處兩縷濁黃細長的涎水,濕漉漉順著胡須下流;原本高大的身軀,由於佝僂而向前傾著;兩條粗壯的臂膀被反綁在身後,指頭粗細的麻繩由上而下,一直纏到了手腕處;衣不蔽體的身上,肉體和衣裳已經很難區分,除了汙漬還是汙漬,幾乎破爛成一堆。

歸來的耿福地的這一形象,跟抓他走時簡直判若兩人,跟人們記憶中的老地主更是天壤之別,不僅讓熟悉他的人都很訝異和惶恐,有些上歲數的老鄉親見了,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嘴裏不停地咕噥著:“造孽啊!造孽。”一旁的民兵見狀,把他們連拉帶訓地勸走了。

這一點石朝陽早有預料,因為當他在牢外第一眼看到耿福地時,也是驚詫的瞪大了眼睛,失態地張開了嘴巴。印象與現實中巨大的反差,一度讓他這個革命幹部,也不由地萌生了同情和憐憫。所以,回到太陽廟大院裏之後,他對看押的民兵下命令,任何人都可以來觀看,但不允許任何人同情這個大地主。對看了後有同情心的人,發現一個就堅決勸走一個,不走的可以動粗,強製架走。這可是革命的原則問題。

對於耿福地來說,他蹲在縣大牢裏,初時還抱著希望,後來就徹底死心了,萬念俱毀,形如死屍一般活著。活著,聽著不斷的牢門的響動,聽著牢中的哭泣和嚎叫,也聽著有人就要走向斷頭台時,那種沉重的悲吟與哀鳴。他知道有幾個與自己相似的角色,都已經被政府給槍斃了,何時來結果自己的命是一件再自然、再隨便不過的事了。一度,這種等待死亡的來臨,成了耿福地活著的唯一念想,都取代了他對親人的盼望。

這一天,當耿福地聽到關押自己的鐵門響動,有人叫他的名字時,他幾乎沒有任何的意識反應,後來被兩個人連拉帶揪,才知道他們是衝著自己來的。耿福地這時的第一反應,便是自己終於可以死了,於是笨拙而又費力地站起來,被兩個看不清臉麵衣著的年輕人左右挾持著,穿過長長的牢裏過道,一點點走向了那個透著世間光亮的獄門。重新見到了天光的他,在縣大牢的大院裏,卻半天睜不開眼睛,終於能擠成一條細縫看了,就瞅到了一張似曾熟悉的麵孔,那就是老鄉親的兒子石朝陽。

七個小時後,耿福福地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活著回到太陽廟。當他僵臥在大軲轆車上,遠遠望見自家兩處院子的紅瓦與灰牆時,想努力坐起來,隻是身子怎麼用力都不聽使喚。他死死地盯了一會兒,就緊閉起了一雙腫脹的眼睛,似乎怕把這個白日夢給驚醒了。當耿福地來到了耿家騰出來的東院,被兩個民兵一左一右綁架著落到了地上,耳聽著押解的軍人交接人犯的話,他才鼓足勇氣,重新睜開了眼睛。這時映入他眼簾的是自己熟悉的大院,和每一間房子磚瓦,但卻看不到一個耿家的人影。耿福地覺得活動起來的心髒一下子又縮了起來,他艱難地邁動雙腿,幾乎是被架著關進了一間空屋。他的眼睛仍然緊閉著,像似昏昏欲睡一般,直到屋門哐的一聲關上了,才一點點地重新睜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