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耿福地被押離太陽廟的當天,東院的耿家人都被搬到西院,騰出的空院子先被民兵翻箱倒櫃搜了個遍,後來就成為了石朝陽及其村幹部的辦公地。耿家人被民兵像看管犯人一樣,限定他們隻能在院子裏活動,任何人都不能外出。耿六氣得連罵帶叫,石朝陽終於在黑夜裏出現了,他避開民兵的眼目,解釋說這是上麵的命令,並不是他的安排。耿六說這倒無毯所謂,關鍵是二哥被押走,政府究竟想對他咋樣?人不會有危險吧?石朝陽寬慰說沒事的,聽說隻是開幾場批鬥會,宣傳一下罷了。用不了幾天,人就放回來了。耿六緩下語氣跟石朝陽嘰咕了半天,心裏才踏實了一些。
節令不等人,眼看著天暖地消溶,布穀鳥的叫聲催著莊稼人趕緊“布穀,布穀”。太陽廟村委會用最快的速度,把耿家的田地分配到了原來的佃戶長工手中,其中包括耿福地強調的那些自墾出來的耿家田,隻留了一小部分作為耿家人自食其力之用。這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之中,在耿家人被限定自由的時段裏完成的。
從老荒地隨了父母,一路跟著耿福地來到後套的石朝陽,對耿家的底細和每個人的稟性,都有非常熟悉的了解。他和幾個村委會的人一起,避開了有點棘手的耿六,專攻耿家的弱肋耿光德。在他們的精心勸誘和威脅之下,耿光德先是主動放棄了老爹對耿家田畝的強調,然後把家裏能找到的所有土地契約,當著全村的老老少少,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這一點完全跟耿福地在別處莊子裏的表現一模一樣,隻不過扮演角色的,一個是耿家的老地主,一個耿家的少地主。
這一切耿光德回到家中後,對家人誰也沒敢提起,等到耿家的人在半個月後允許出院門,到分給自家的地裏去耕去種時,才知道了發生的一切。耿六氣得肺都要炸了,他大罵耿光德是個敗家子,是個軟骨頭的狗。耿光德頭搖得像撥浪鼓,辯解說自己都是為了全家人著想,為了被抓走的老爹著想。他反過來開導全家人,說現在的政府已經坐定江山了,咱們家這種人隻有好好地聽話,才不會引火燒身保平安。
躺在炕上的耿候氏,對世事已經不抱任何念想,老漢的被抓,成了她原本半身不遂病情加重的又一病由。她有氣無力地平息耿六和兒子的爭執,軟弱地擺著手說:“罷了,罷了,獻了地,恕了罪,隻要能讓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麼都好喲。你們還是想一想,咋打聽一下你爹的消息,我怕他早叫人給打死了。”耿光德轉述了石朝陽的話,耿六仍然生著氣,“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說:“全都是騙子,全都是傻瓜。家裏的事我今天起什麼也不管了,跟我有屁關係。我明天就出去尋找二哥,他活著我背他回來,他死了我就給他報仇去。”一句話說得正幫母親翻身的耿二芸哇地哭了。耿光德衝著自己的妹子發火了,轉身又對耿六說:“六爹,你哪也去不了,人家政府下命令,不讓咱們家人離開村子半步。要是跑出去被抓住,那就沒有好果子吃了。”耿六火暴暴說:“我已經死過兩回了,才不管那些狗屁命令,頭掉了不過碗大的一個疤,有什麼大不了的!”耿光祖這時進屋來,聽明白了事情後,一向很少說話的他插進來說:“要不,我明天出去找二爹。我腿腳快,打扮成討吃子,也沒有人注意。”耿牛牛也跑進來要跟了耿光祖走,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讓耿六的氣頓時全消了。他瞟了耿光德一眼,意思是說:“瞧瞧,你連兩個娃娃都不如。”
冷靜下來的耿六,想到了早已隨了耿家一起撤出了陝壩鎮的耿秀春一家,於是讓耿光祖寫好了一封信,希望耿秀春和喬換山能想辦法,從外麵探聽一下耿福地的消息。
兩天之後,給耿秀春送信的石廣老漢回來了,他找了個空隙來跟耿六彙報說:“不行,秀春看了信倒是很著急,可那個女婿漢咋說都不敢,說怕引起政府的注意。他還說那邊的村子裏,也在進行土地劃分和曆史清算。他家就因為耿家的關係,現在也成了被監控的對象了。”耿六聽得一屁股坐到了潮濕的地埂上,半天才狠下決心。
當天晚上,耿六從空牲畜圈的馬槽底下,摸出了藏著的那柄手槍和十幾發子彈,叫醒了睡的正香的耿光祖說:“爹是去找你二爹,你在家好好的勞動,招呼好你二媽一家人。”耿光祖揉著惺忪的雙眼,也要跟著一起去,還說兩個人能互相幫忙。耿六想了想說:“倒也是,那你也把那把家夥帶上。咱們現在就走。”耿光祖反對說:“我倒覺得,咱們最好什麼都不帶,把衣裳換成老百姓穿的才安全。”耿六想了想,把槍藏回了原位,找出一身補丁衣服穿了。耿光祖也利落地換了衣服,腰裏紮了一根草繩。父子倆從耿家大院的一角溜了出去,在漆黑一片的後套原野上,憑著多年走動的熟悉,往陝壩鎮上趕了過去。
天太黑了,耿六和耿光祖走著就轉了方向,隻是自己還不明白,後來看到一處亮光走過去,猛聽得拉槍栓的聲音,和一嗓子公羊一般的喝問:“什麼人?站住,再往前走就開槍了。”耿六頭皮一緊,忙拉了耿光祖蹲下,有人影在亮光處晃動,幾發子彈就嗖嗖地從他們的頭頂嘯叫而過。父子倆撒腿就跑,一直到天亮,才發現走錯了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