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福地被押到了陝壩鎮,和十多個有名或無名的所謂的大地主們,集中關押在鎮北原屬於翟家,後來又成了耿家的大院裏。
耿福地就被單獨關在了過去聽話匣子的屋裏。屋裏的話匣子早被拉回太陽廟了,原來的家居也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四壁空空,潮濕陰冷。麵對熟悉的院落,白天,耿福地站在破爛的窗前,看著院子裏的變化,和來來往往行走的屬於新政府的人們。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半夢半醒中,看見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在院子裏走動。耿福地覺得那人就是自己,上前一細看,又不是自己。他發現老人胡子一大把,遮得整個麵目不清,而且對擋在麵前的自己視若無睹,似乎隻是隨意地一轉身,就往前走去。
夢裏的老人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誘使耿福地無聲地跟著,在幾個院子和房子裏散步一樣走來走去,走進走出。在曾是耿光亮的臥室裏,老人用拐杖往牆壁處的一角點了點,一道暗門從平整如一的牆壁上洞開了。老人走了進去,門並沒有關上,耿福地也想進去,卻邁不動腳步。他站在密門前,想不明白這裏怎麼還有個密室呢?老人很快就走了出來,於是他們繼續相隨著漫遊,結果就走出院子,來到了離院落較遠的一片林子裏。
“這房子是我一手蓋起來的。”老人終於說話了,耿福地仿佛明白了什麼,歉意而又萬分尊敬地說:“我知道你是誰了。”老人抬起了拐杖,指著座於東北,偏向西南的深長的大院說:“它本來是一處好院子,可惜蓋得有點不方正,遠看就跟擺放著一副大棺木。”耿福地想問什麼,老人不理會他,繼續說:“當初有人說了這個看法,隻是房子已經建成,我也就沒怎麼在意。現在看來,要是蓋成四四方方的大樣子,那不是也挺好的嗎!”耿福地疑惑地問:“你是說這處宅院不好?”老漢麵目突然一變,有幾分猙獰地嚷嚷說:“不好,太不好了。這是一處凶宅,凶宅。”跟著又幸災樂禍地問:“現在你還跟我爭奪它嗎?”耿福地說:“這有什麼好爭的,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老人張嘴仰望著天上的月亮,收回目光,淡淡地說:“這就對了。它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泥土終久歸於泥土。”老人一甩袖走了。耿福地正在沉思,被一片亂糟糟的腳步和喊叫聲給驚醒了,聽明白院子裏有人嚷嚷說,一個叫張成萬的地主用褲帶上吊了。
這一鬧騰,一直到天亮耿福地都沒能再睡著,加上料峭的夜晚春寒逼人,凍得他隻能在地上走來走去暖和身體。
在大宅院裏圈了兩天,耿福地和一幫子老地主們,被五花大綁了身體,背上插了大木頭牌子,上麵用紅筆書寫著“大地主某某某”,不同之處是有的多了“萬惡”、“惡霸”,有的多了個“大”字,有的還被打了X。耿福地不知道自己的牌子上寫點什麼,他隻是感到委屈、悲哀和麻木,渾身哆嗦難以自控。一幫地主們被幾輛軍用汽車拉著,在鎮子上繞了兩圈之後,押到了鎮外一處開闊之地,一排溜站在早已經布置好了的公審大會的台子前。台下是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周圍是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和戴著紅袖章的民兵。這一切,耿福地隻是眼睛一掃看到的,很快,他的頭就被摁了下去,眼睛隻能看到腳底下的一片泥土,和自己沾滿灰土的雙腳。他用耳朵聽著台下喧嘩的聲音,聽著身後臨時搭起的台子上,有人踢踢遝遝走上走下。有人說郭縣長到了,審判大會可以開始了。就有領導發表了一通講話,有人領頭喊起了口號,一時間參差不齊的打倒槍斃之聲,如悶雷一樣轟隆隆響著。
精神壓抑和缺少睡眠的耿福地個頭高,腰彎的幅度大,站在台子上隻一會兒,就覺得腦子裏一片嗡嗡聲,會議後續的內容他一點也沒聽進去。熬過了多久,耿福地發木的身體悠悠晃晃起來,正好批鬥會要散場了,他們低垂的頭顱被命令著抬起來,接受被鼓動起來的老百姓的唾棄。一時間唾液如雨,還有一些有軟有硬的東西唏哩嘩啦投了上來。耿福地身旁站著的一個地主,被不知何物打在額頭上,鮮血順著臉頰往下直流。隨後群眾被隔離開了距離,十幾個地主被命令回轉身子,麵向主席台上的領導接受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