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吉林出版集團開始出版《雜文選刊》雜誌社社長劉成信先生率隊編輯的《中國雜文百部》。這百部書中,就有鄧拓一部。
鄧拓是報人、作家、政治家。他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第一個以自殺抗爭的重要人物。他用一瓶安眠藥,就劃清了與“文革”發動者的界限,表明了自己的人格立場與價值選擇。
鄧拓有一首言誌的詩,內中有一句,“血火文章意不平”,可以視為對他的學術研究、新聞實踐與文學創作的總結。
鄧拓是大才子,二十五六歲時就出版了三十萬言的《中國救荒史》。我是學曆史的,知道治史的不易。學界早有公論,有二十多歲的詩人、作家,難有二十多歲的曆史學家。搞曆史研究,要裝備史學理論、史部目錄學、外國語、古代漢語等等的“鑰匙”,要去讀《二十四史》等浩如煙海的史籍,“竭澤而漁”;要去收集資料,做許許多多的卡片;要從史料中提煉出觀點,要進行分析、比較;要進行言之有物、言之成理的評判。這一切,不熬到四五十歲難以做到,尤其在過去資訊很不發達、沒有互聯網的年代。但鄧拓做到了,二十多歲,便有了扛鼎之作,便可以被稱之為曆史學家。
鄧拓在太行山,在敵後主編了十多年的報紙。有一年我跟領導去河北學習,去參觀了他的故居。那是幾間低矮狹小的平房。出於對鄧拓與李莊等新聞界老前輩的尊敬與緬懷,我在鄧拓辦公室的房頂上照了相,自忖那是我平生比較得意的一張照片。鄧拓是如何搞新聞的,寫過什麼有影響的消息、通訊,我不清楚。我所熟悉的,是他的雜文。
知道鄧拓寫雜文,是“文化大革命”時期。那時在瘋狂批判“三家村”。“三家村”者,鄧拓、吳晗、廖沫沙之謂也。那時隻知他們的雜文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隻知道鄧拓是被欽定的“書生辦報”“死人辦報”的“書生”與“死人”,但對他的雜文可以說未讀過一篇,毫無所知。
讀鄧拓的雜文,是“文革”之後,鄧拓平反之後,《燕山夜話》再版之後。那時我三十歲左右吧,讀了他的雜文,感覺太平,有溫吞的感覺,隔靴搔癢的感覺。並未覺出有魯迅般的血性與鋒芒。現在看來,那是一種無知,一種脫離了曆史環境後對鄧拓的苛求。鄧拓“大躍進”前後就已“失寵”,處境已很艱難。在階級鬥爭之弦緊繃、人們因隻言片語動輒得咎的條件下,關注民生國運,能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能對不正常的社會評說規勸,實在是非常的不易。他的文章,真正的“血火文章”,血性、血淚、血火、血脈均在裏麵。沒有血性,或少了血性,就不可能有《燕山夜話》《三家村劄記》,甚至不可能有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
新近拿到一本書——《中國雜文百部·鄧拓集》,《鄧拓集》屬卷一,十二分榮幸的是,我的小書《中國雜文百部·牛撇捺集》也在卷一。與鄧拓等名家並列,我很驕傲,也很惶恐。我與他們比,天上地下。鄧拓的這本書,我看得很認真。在書中,我除了看到了他的雜文立意的高遠,資料的豐富,邏輯的嚴密,文字的洗練,最重要的是看到了他的“血火文章”中的血性,看到了他貌似溫文背後的“意不平”。比如他對“庸人政治”的嘲諷,對堵塞言路的諷勸,對說大話現象的譏刺,對於填湖圍田的否定,等等。可以看出,對於當時的社會,他有許多話要說,即便懾於當時緊張高壓的政治環境,人們不能自由言說,但鄧拓還是以曲筆的形式,繞著彎子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與主張。鄧拓被貶,最後被逼死,與他的雜文有關,與他的“血火文章”有關,更與他的天性、稟賦與人生的取向有關。鄧拓不可能如張春橋、姚文元般活著,充當鼓手與打手,他不可能被最高統帥欣賞、信任與重用。他不自殺,也會被批鬥、毆打折磨致死。鄧拓對形勢看得很清,選擇也很英明。
鄧拓死了,“血火文章”將永遠留存。
2013.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