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耀明環視四周,這屋裏就叫什麼都沒有,地地道道的家徒四壁,一盤大炕,從中間壘了道界山牆,算是娘和成年兒子之間的分界線。從炕上放置的鋪蓋以及屋子裏的什物上,耀明可以肯定,老憨兒還打著光棍,窮啊,赤貧,窮到了家的窮。身無分文的窮。這是我李耀明的兒子啊,我把他做出來,弄到這個世界上,卻讓他受著如此的貧窮困擾,我算個什麼爹!
耀明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當地上,給英子和老憨兒磕頭:我對不起你們娘兒倆,都是我的不好,我對不起你們。英子和老憨兒嚇得連忙跳到地上攙扶耀明,三人抱到一處,這是親情的呼喚,是血脈的相聚,他們再也忍不住了,一律放聲大哭起來。
哭罷,英子起身為耀明張羅吃的。她從炕頭上的一個小瓦罐裏,挖出半升白麵:這點白麵,我台起來不知多少年了,老憨兒小時候,我就台著,舍不得吃。老憨兒饞哪,有回他鬧病,就想吃口疙瘩湯,抱著瓦罐不鬆手。我好說歹說,說你爹就快回來了,你吃了它,拿什麼東西招待爹呀,你爹可是最得意吃拌疙瘩湯哩。
英子說著,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耀明看著那半升子白麵,準確地說,那已經不能叫做白麵了,那升子裏的麵粉,呈暗黑色,或深褐色。它隻能說曾經當過一回白麵,是從麥子加工而來的。歲月在這麵粉上,烙印了濃重的痕跡,它們早就完全喪失了作為食材的營養成分,卻依舊承載著主人無盡的精神寄托。
耀明蹲在灶前燒火,這個灶台還是原先的灶台。耀明熟悉它。飯做好後,一家三口人圍坐炕桌前,麵前是一盆黑乎乎的疙瘩湯。耀明毫不猶豫地盛了一碗,呼嚕呼嚕地喝下去。英子招呼老憨兒:憨兒,吃吧,你想這頓飯,也是從小想到老了,吃吧。
一家人就著淚水吃下了這頓飯。這與耀明設想過無數遍的聚餐,差距太大了。他不明白英子她們何以就混到了這步田地,而且,翠英呢?
這一切,英子在一聲長歎後,細細地向耀明道來。
這裏,的確是耀明親手締造的世外桃源。耀明走後,翠英和英子姐妹二人,共同經營管理著這裏的一切,可謂盡享人間榮華了。每年打下的糧食,都吃不清,吃不透哇。耀明走後第二年,英子就生了,就是這個老憨兒。老憨兒是後來被鄉親們叫俗的,原本,姐妹倆給他取了個正兒八經的學名,叫李思漢。姐倆的意思很明白,她們共同思念著同一個漢子嘛。思漢。可是叫著叫著,就隻叫漢,把個思給省略掉了。再說,整天嘴裏叨念著想漢子,也不是多麼光彩的事。
老漢兒,就被叫成了老憨兒,加上這孩子生性憨厚,也有點不開竅,就這麼叫起來了。在老憨兒十五歲那年,這華北一帶鬧起了天災,是百年不遇的大早哪,老百姓餓死的都沒了數,山裏山外遍地都是餓死的人,遍地都是逃荒的人群,走著走著,就倒下一個,死在路邊上。
那時節,翠英和英子姐妹倆,正守著老憨兒在世外桃源裏,過著吃喝不愁的神仙日子,她們這裏得天獨厚的,又有成囤的存糧,什麼天災都涉及不到她們。可是,翠英看不下去了,就在山口設了一個舍粥棚,但凡有討飯的路過,都施舍一碗救命的粥。
這個舍粥棚的名聲,在那個饑饉時節,飛快地就傳揚開了,災民們像蝗蟲般地,鋪天蓋地就把個山口給封嚴了。翠英不得不加大的施舍力度,並且也不僅是粥,還加上了幹糧,後來,又加了鹹菜。有道是坐吃山空,不到半個月,翠英和英子的糧囤就見了底兒。但災民們還是不肯走,他們說反正走也是個死,還不如死在這山裏,也不用埋了,隨便躺在哪個山溝裏都行。
成千上萬的災民,就堵在山口上,翠英和英子都沒了主意。翠英心裏活動了,她試探著和英子商量,是不是我們就收留一點災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英子也是窮苦出身,聽翠英這麼一說,也活動了心思,就點了頭。
第二天,她們就悄悄地領回了十幾個災民。並且千叮嚀萬囑咐的,千萬別說出去,我們這裏容量也有限,都來了,就都沒吃的。災民們千恩萬謝,表示決不外傳。可是,當天晚上,就有個光棍偷偷溜出去。原來,在逃荒的路上,他早就相中了一個大閨女,要來的飯,自己舍不得吃,都給了那閨女。現在,突然就有這麼好的事掉腦袋上,,豈能忘掉心上人呢。